2019/7/16
馬二先生這種形象的人物,代代都有。拘泥齷齼、謹守舊規,不敢稍越陳規舊套的雷池半步:此是中華經典小說中的迂腐典型。許多人或以為馬二先生去今已遠,今天已不存在這號迂人了。殊知大不然。穿長袍馬褂的馬二先生或許現在真找不到,但穿中山裝或穿西裝、打領帶的馬二先生則比比皆是。後者縱然裝束打扮比較時髦,但實質上其迂腐程度遠勝前者。吳敬梓若生今之世,必可寫出更為精彩的《儒林外史續篇》。
今之馬二先生多如過江之鯽,甚至漂洋過海也來到了美國。老夫望九之年,幸遇一位來自故國的望百之翁,他兒女都在此學業有成,接其來美國安享晚年。此翁耳聰目明,壯健勝我,迂腐亦勝我,雖在美國安享清福,卻仍恪守上一世紀盛行於中華之風,滿口“性”呀“論”呀“人民性”“科學性”“唯心論”“唯物論”,言必稱“主義”。蒙翁不恥下顧,與在下促膝談心,率直問我:“你信什麽主義?”在下亦率直答曰:“生平不信任何主義。”他大表詫異:“人怎能沒有信仰,總至少信奉一種主義呀。譬如我,早年信奉三民主義,後來漸漸領悟三民主義其實就是中國化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所以我就篤信馬克思主義。”
既然他剖腹吐心在先,下愚只好也以誠相見,坦直進言;“任何主義都是個人的一己之見,有人追隨這種一己之見當然悉聽尊便,卻切忌強行灌輸給別人。主義也者,皆含有霸淩之意——唯我之見正確,其餘無足論也。此是人際關係、國際關係之大忌,也是普世價值之大忌。人生在世的金律就是:決不可將自己信以為正確的東西強加於人,亦絕不接受別人的強加。這纔談得到自由民主平等博愛。中華文明之所以歷時最久,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中華自古沒有主義。”
立刻得到馬二先生的反駁:“怎麼沒有!先秦的幾百年百家爭鳴,不是各講各的主義嗎?”
在下反問:“諸子百家,哪一家提出了主義?老子五千言,可算是大文章了吧,但他申明在先‘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治國安邦也可算是大題目了吧,可他只是輕描淡寫一句話‘治大國如烹小鮮’——菜燒得合眾人口味就好。諸子百家,誰也沒有提出什麽主義來,所以爭到的是幾百年熱熱鬧鬧的局面。秦始皇暴力‘焚書坑儒’,硬自結束了百家爭鳴;後來西漢接受了董仲舒的餿主意‘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等於從反面把孔孟之道送上了斷頭臺。從此,本來是為人處世、修齊治平的鮮活大學問,變成固定程式的八股文敲門磚。可是,即使如此,被僵化了的孔孟之道,一口氣還拖了幾千年之久,就是由於其核心主張是不強加於人、也不接受強加。”
馬二先生絕處反攻了:“我們國父就是融合了孔子的仁愛與大同思想,再與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揉和而成三民主義。”
在下魯直,單刀直入:“三民主義原只是虛有其表的空殼子主義,所謂它揉和古今中外,是後來吹捧的馬屁話。那位粗知古華皮毛而頗諳洋文的革命先行者,因早他幾十年的林肯《蓋底茨堡演說》有名句道‘一個為民所有、為民所治、為民所享的政府永立不敗之地’,獲得普世傳頌,他就取法這三個民字(現之時髦語言就是‘剽竊知識產權’)作為其主義之名。光憑一句洋文中的民有、民治、民享三詞就敷衍出三民主義,份量似乎不夠,於是陸陸續續不斷踵事增華,總算在此大主義下又轄了民權、民治、民生三個附屬的主義。認真講來這有點像文字湊數的遊戲。有人願意與其同志結黨自無不可,最令區區反感的是堂而皇之在國歌裏大唱‘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他一黨所宗固然是各從所好,要全國民眾也同所宗,豈非明目張膽強加於人!”
此翁為之語塞,但不服輸:“你若認為必須學究式的長篇大論纔算主義,那在大英圖書館伏案十幾年寫出的《資本論》可以算得主義了。”
既然已經敲磚揭底,區區也就不留餘地了:“不管是長篇大論還是零打碎敲,只要自稱主義就意味著自以為是壓倒一切的真理,想要把這種東西強加於人,我都不買賬。我不揣那些鳥主義,誤國百年者就是這些主義。”
區區出言之後,很是自悔,不該粗魯無狀,自低身份。翁倒不以為侮,依然往來如故。在不經意中,偶然發現此翁一個怪異習慣:他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電視機前,每當螢幕上想起了“國歌”的音樂,不管其歌詞是“三民主義吾黨所宗”還是“起來起來大家起來”,他老人家必定肅然起立,非但一絲不苟,而且還入境隨俗,仿效洋人把右手按住自己左上胸。他宅內別無賓客,他此舉絕非在人前的矯情做作,而是他的兩國(準確而言是兩個主義)都愛的真情流露。尤其令人拍案叫絕的是他對第一大獨裁者的深情脈脈,平素談及獨裁者他倒坦然並不諱言其犯錯誤,而且還要附帶慨歎道:“這錯誤犯得多大啊,真是偉大的錯誤!”至今每到臨近耶誕節他必食素麵,雖未明言,固不難知此亦恰巧是大獨裁者的生日,因前此三個月逢獨裁者死忌他亦曾素食一天。由此表現,吾對馬二先生肅然起敬,的確是“今勝昔”!其愚可及,其忠不可及也!
這樣的愚忠可為整個世紀寫照,過去百年禍亂不止,實在是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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