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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
無住無往,有為有成
父親生前最後日常與身後
及其他的點點滴滴
冥冥中的安排,讓我在民國107年12月被辭官離開短暫的行政院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平復司法不法組簡任研究員工作後,有整整超過一年的時間,在家與父親曾群芳幾乎朝夕相伴,陪他走完了生命的旅程。記得那晚回到家裡,向坐在客廳看電視的他報告了我的領受,他閉著眼睛傾聽完畢,對我說:「若是真正沒法度,厝裏還有一寡仔」。其實我一年半載生活還沒問題,但他閱盡人生舉重若輕的溫語回應,登時熨平了我面對一切的不安。我為了參與實現轉型正義而投身促轉會,是想為父親和他那一代臺灣人爭取尊嚴的,沒想到到頭來我還要以辭職的方式維護自己的尊嚴。我不覺得這一年我一事無成,這是我令我感到不遺憾的一年。
爸,從小您待我就像您所說祖父曾鴻鈞待您一般地嚴厲,但您的心是溫暖的,您剛走的時候,我抱著您,我仍感到您身體的餘溫,那是我童年時曾經熟悉的溫度。您是一座巍然而難以攀越的大山,巨大的山影總是遮蓋著我的視野,可是陽光總會從山巔升起,天際線上是無限的蔚藍,千變萬化的雲彩指引我的前路,讓我對探索世界的輪廓永遠充滿興趣和希望。
而現在,晚霞餘暉映照滿天,是我們要暫別的時候了。
1971年7月29日,父親出差
最後的時光
在父親身邊的最後時光,我是真地看著他一日一日地衰老而束手無策。但他每天生活節奏基本上還是規律的。他一早起來會先到門口取報紙,坐在客廳的藤椅上,點亮檯燈,找出老花眼鏡,再透過放大鏡吃力地閱讀。家裡的美國虎紋貓圖瓦(Tuva)一早起來會到客廳跟他撒嬌討食,父親禁不住圖瓦蹲踞跟前的死纏爛打,都只能佝僂著身子,按捺著性子,幫圖瓦準備貓食。
他每隔一日彭婉如文教基金會的居家服務員徐良蕙約9點多會到家裡為他準備早餐和午餐,通常那時他已翻閱完《經濟日報》和《自由時報》,對最新國內外政治經濟大勢已了然於胸,接著就要我幫他打開蘋果平板電腦給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的小妹曾薰慧,要看令他喜出望外的孫女曾令曦和他對望嘻笑。他說,他來日無多,要多看幾眼。而後則打開電視了解臺灣股票市場的最新交易狀況,決定股票進出。父親股票操作保守,儘管如此,他退休後靠著每天從事股票交易,就能維持日常的零用開銷。居家服務員沒來的早上,他會用拐杖敲我的房門,有時還會叫我起床,要我去買早餐。有一天他不大高興,說自己怎麼這樣歹命,九十多歲還要叫人起床幫他買早餐。我聽了好氣又好笑,回他一句,「有誰人九十歲會當逐工早頓點菜叫後生攢便便个?」父親有此長嘆,是因為祖父一生直到晚年都有人伺候三餐,不是妻子林知母就是長媳徐員妹,祖父在餐桌有固定座位,他吃飯時沒人敢上桌同席,他不在席上,他的位子也沒人敢坐,威風凜凜。父親喜歡的早餐,有錦州街上四海豆漿大王的小籠包、巷子裡榮記的蘿蔔糕和夾蛋肉鬆三明治、樓下仙荳傳奇攤子的各色饅頭和芋頭養生豆漿、三民書局復北店旁路口攤子的蚵仔大腸麵線、還有,統一超商的皮蛋瘦肉粥和海鮮粥。小妹在2019年底香港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草案》運動和區議會選舉後搬回臺灣在家幫忙,她對我買超級商店裡的微波食物很有意見,總是大呼小叫,說有防腐劑和人工香料,對父親身體不好,我和爸爸聽了都不說話。這些經過規格化配料生產的食品,確實是最符合大眾口味的,爸爸特別愛吃,他吃得開心,至少營養下肚了,身體不是更健康而總比不吃難吃的早餐好嗎?
父親股票看盤到中午,母親蔡麗瑛也差不多起床了。居家服務員徐良蕙不在的時候,我會去錦州街上的全國健康素食自助餐廳買五穀飯和一些素菜回家,他們沒用完還可以留到晚餐再吃。父親想吃好一點的時候,我則去買鬍鬚張的滷肉飯,而文慶雞新加坡文東記雞飯臺北直營店海南雞飯,是我帶他去忠孝東路尚群牙醫診所程文政醫師那裏看牙後在回程路上發現的。工夫一點,我就載他和家人去舊三張犂鐵道商圈大和日本料理忠孝店吃定食,這是光復南路巷內的吉富、榮星花園邊的梅村和國立臺北大學民生校區旁的竹乃圓居酒屋相繼關門後,父親最常去的日本料理店。父親怕海鮮過敏,放棄了以前最愛的生魚片握壽司,都改吃蕎麥麵。
2008年5月25日,曾懷慧攝影
雙城街的欣葉臺菜創始店和兄弟大飯店蘭花廳臺菜海鮮餐廳也是他的最愛,他以前常請日本客人來此。他喜歡吃蔭豉蚵和蕃薯葉。但臺菜有名的蕃薯稀飯他則絕對不碰裏頭的蕃薯,他說他年少時歷經太平洋戰爭時期和戰後初期,臺灣缺米,吃蕃薯吃到怕。當時的人不吃番薯葉,說是豬菜,是豬吃的,結果在他晚年成了他最喜歡吃的青菜,而他不吃的蕃薯,卻是我們之所以喜歡蕃薯稀飯的理由。中國人見面寒暄喜歡問:「吃飽沒?」這是因為古人生活艱苦難得吃飽,吃飽是人生最簡單的祝福。江槐邨政治犯老前輩說他以前在綠島問候當地人:「吃飯沒?」曾引發誤會,原因是平日大家窮困三餐都吃蕃薯籤,只有病人才有特權吃白米飯,所以問人吃飯沒等於在詛咒人生病。
蘭花廳客滿的時候,隔壁梅花廳的粵菜飲茶是他的次佳選擇。我發現到,父親就是喜歡老店員的人情味,他到吉富、梅村、竹乃圓、大和、欣葉和兄弟,都會有老店員和他寒暄,他甚至不用點菜,他們都比他的兒子更知道他想要吃甚麼。後來二妹曾懷慧則學會從她中山北路卵子創意攝影工作室用Uber Eats美食外送幫父親選餐訂餐,父親最愛的小吃是三餐不厭的小籠包。
午餐後,父親不是回到臥室小睡,就是坐在客廳打盹,起身後又會回到燈下用放大鏡看書。父親嗜書如命,自我有印象,他一早起來就是帶著報紙進廁所,再帶到餐桌上,我就學他,而且更變本加厲帶進浴室邊泡澡邊看,實在太舒服了,後來他發現他做了錯誤示範,就不准我學他,而我依然如故,只要他不在家。我國民中學一年級時,在浴缸裡看瓊瑤的《夢的衣裳》看到忘神,他不知怎地竟打開我浴室門,大聲斥喝我,當場把我的小說撕成兩半。他二進宮到臺灣臺北監獄羈押時,就是帶著兩本岩波文庫的西洋文學名著口袋書進去的。
我的臺灣意識來自他的潛移默化。民國64年,他被一個日本人問起臺灣史的問題,他答不出來,深以為恥,就決心發憤圖強,買了連橫的《臺灣通史》和吳瀛濤的《臺灣民俗》回家挑燈夜戰,我看他看得津津有味,便覺好奇,而跟隨其後拿來看,《臺灣民俗》是白話文,我最喜歡看裡面介紹臺灣的地方傳說,《臺灣通史》以文言文寫就,這就頭大了,我是邊看邊查字典邊句讀,當我讀到〈孝義列傳〉,讀到連橫說十三歲時他父親連永昌買了《臺灣府志》給他,還提醒他:「汝為臺灣人,不可不知臺灣事。」我整個人就從昏昏欲睡的狀態中全然驚醒,我心中的小宇宙發生了開天闢地的大爆炸。三年之後陳運棟的《客家人》出版,父親又帶我出門買了回來,我問他為什麼買這本書,他說:「咱是客人」,此後就帶我回新竹縣新埔鎮掃墓,認識了祖先和一堆以前從沒見過、說話也聽不懂的客家長輩。那時候我還是小學生。
父親晚年喜歡看日本歷史小說和有關臺日關係的政治評論,以前他都和幾個老同學定期去北投財團法人臺北市南海文教基金會舜臣圖書館借書,中午就到梅村聚餐,買書早先多和陳英泰等同學到中山北路南京東西路口的永漢國際書店,中午在那一帶餐敘,後來同學一個個走了,換我陪他去紀伊國屋書店臺北微風店買書,他的日本友人如新垣盛克也不時會寄書送他。父親成天手不釋卷,因此滿腹經論,他到離開人世的當天依然如此。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這真是他面對知識的最佳寫照。他書看得多,但述而不作,原因是夾處在中日兩種語文之間,他自認中文和日文書寫能力都不好,加上害怕文字獄。他說他沒想到,他跟我講的事,我都把它寫出來。
看書累了,父親就會打開電視收看整天鎖定的日本放送協會頻道節目,《大相撲》、職業棒球、時代劇、演歌和各節新聞和新聞評論都是他的最愛,他唯一看的臺灣電視節目大概就是民間全民電視公司的鄉土劇了,從最早的《飛龍在天》,到近年的《夜市人生》、《娘家》、《大時代》,週日他則看《阿不拉的三個女人》、《雙城故事》。他不大記得令人眼花撩亂的眾多演員,我想那些複雜的劇情可能他也像我一樣不容易記得,但我知道他喜歡看鄉土劇成為習慣,最早是因為《飛龍在天》裡賈靜雯飾演的白劍英而起的。三立電視股份有限公司的《紫色大稻埕》是少數他在民視以外收看的其他頻道戲劇,父親年輕時,圓環和大稻埕是臺北市最繁華的地方,我碩士班時他帶我去過大稻埕的波麗路西餐廳吃牛排,他說他第一次來此,是戰後在國立臺灣大學法學院商業專修科讀書時和一個臺灣省立臺北第一女子中學女學生一起來的。好像聽他說過那女生後來考進臺灣省立師範學院。這個故事我乍聽時的驚訝,可能不下於第一次聽他說起他參加二二八起義。父親告訴他那也是北一女學生的媳婦周靜妮,他曾在搭公共汽車時看見過那個已年邁的女孩上下車,但他情怯沒上前去打招呼。也許那老女孩沒認出那個老男孩吧。父親因為逃亡而斷絕了和師院女生的聯繫,「有些人,一旦錯過了就不再」。
為了父親看鄉土戲,我們要是晚餐全家外食,也都因此而選擇離家近的,如錦州公園邊的玉膳園江浙餐館。父親出門都要衣裝革履,可謂工程浩大,有一次我要陪他到玉膳園,因為穿短褲和拖鞋,竟被他趕回家換裝,他說我穿著邋遢,不齒與我同行。要帶他出門最好選擇假日,時間從容,不用趕八點檔,還可以到遠一點的地方走走。這一年我們較常去大佳河濱公園和林森公園,父親坐著輪椅,旁邊是孫女阿曦的娃娃車,他們也一起練習走路。大佳河濱公園依傍著基隆河,左前方是圓山大飯店,河灣處就是劍潭,我們會遙想著四百年前荷蘭人來此探勘伐木,把刀斧砍進茄苳樹拔不出;基隆河對岸是大直,二二八時被臺灣省行政長官陳儀下令密裁的國立臺灣大學文學院代院長林茂生,就是被張慕陶憲兵第四團帶到對岸殺害的;林森公園是日治至光復初期的三板橋墓園,日本臺灣總督乃木希典葬母乃木壽子於此,明石元二郎總督亦下葬於此,父親就會由此談起日俄戰爭。明石元二郎鳥居左側前方的長安抽水站舊址是極樂殯儀館,當年中國共產黨臺灣省工作委員會學生工作委員會的殉難者都是在馬場町槍決後送到這裡的福馬林池裡等待家屬領屍的。父親和他的臺大同學鄭文峰在此歷史錯身。
民國108年5月12日,大佳河濱公園
無論是大佳河濱公園還是林森公園,草地上盡是各家小孩和小狗在嬉鬧與奔逐,藍天綠地,風和日麗,上空優游著浮雲、風箏和飛鳥,然後夕陽西斜,彩霞滿天,鑲著金邊的人影閃閃輝煌。這一幕幕情景我都牢牢地刻畫在我心版,希望有一天我老了不會失智忘掉。最後一次到林森公園,是民國109年2月2日,在我們全家中午到中山北路高記上海料理中山店午餐之後的冬日下午,父親坐著輪椅在雀榕邊的鳥居下曬太陽,坐著坐著竟頭垂下來疲倦地睡著。阿曦則在草皮上興奮地和人家的狗追逐著其他小孩正在玩的球。回家後父親告訴二妹,他下午的時候就已經覺得很累了,但怕掃了大家的興致,所以就強打精神硬撐。
民國108年12月1日,林森公園
民國109年2月2日,林森公園
父親因為一眼白內障幾近失明,加以不良於行,所以不喜歡在晚上出門。儘管如此,這最後一年,我還是找他去過兩三次京都屋鰻料理,這家店的鰻魚都是現烤的。我碩士班時他曾帶我到六條通狸御殿吃爐端燒,那是我第一次的條通體驗,所以我也喜歡帶他來這裡溫存他的日本文化記憶。108年12月1日中午,他最後一次到六條通,我開車載全家人去龍都酒樓吃烤鴨,下午去林森公園曬太陽。我們也上到過陽明山華岡,下到草山夜未眠餐廳看淡水河波光粼粼穿過臺北盆地,像觀音的頭巾飄向東海。社子島如髮簪,他曾經躲在那裡,慶幸看到草山再一天的日出。而少數能讓他心甘情願晚上出門的餐廳,就是雙城街的欣葉臺菜,而且只有跟顏松樹的兒子顏崇元一起,他才要去。顏崇元、魏秀珍夫婦曾請我們全家某個中午到民權東路吉林路歐家宴澳門私廚料理,父親非常高興,之後沒事就叨念著要找顏崇元吃飯。顏松樹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和地下黨老同志,顏松樹曾邀父親一起回苗栗縣竹南鎮中港東門城外車仔頂家鄉一同養老,曾經責怪跟著父親革命而被中國國民黨毀了一生的發展,又怪他教子無方,竟把他的事寫出來,害他不得安享餘生。父親對顏松樹深感抱歉,見到顏崇元無比心疼,如見家鄉故人。
父親晚年定期到臺大醫學院附設醫院看診,經常是竹南友人竹南國校學弟葉添照陪著他去的。葉添照的堂哥葉雪照是父親竹南公學校同學,一起考上新竹州立中學校,轟動竹南地方,接著葉雪照堂弟葉雪淳也考上竹中,戰後考上臺大地質學系,屬地下黨臺大工學院支部。父親和葉家兄弟一起長大,葉添照從小就敬佩這幾位哥哥。他長期保持晨泳的習慣,身體硬朗,都是從住處坐公共汽車來家裡,再陪父親搭計程車去醫院。父親過世前一兩年因為年老體衰,越來越感寸步難行,狀況較多,許多時間就由懷慧陪伴去臺大,懷慧要帶媽媽去醫院或哪裡,就會請徐良蕙幫忙帶爸爸,爸爸感冒或一些小毛病,原本就會到林耳鼻喉科看診拿藥,都要搭計程車或由我開車送去。
林耳鼻喉科就在榮星花園公園旁邊,他以前帶著計步器常去那一帶散步,然後繞到轉角的正點眼鏡公司找老闆李耀升聊天。李耀升是竹南中港秀才街長李呈才後人,老家在中港東門城外車仔頂中華里隔中正路與我祖父曾鴻鈞故居對望,兩家經常往來,李耀升和我堂哥曾思元、曾泰元玩在一起,家父看著他們長大,所以沒事喜歡趁著看病拿藥時順路去敘舊。有時腳指甲長了,他也喜歡到民權東路三段60巷的紅霞美甲美睫洗腳和整理。每次出入,晴園大廈天威保全股份有限公司派任的管理員連志祥、邱慶順都會主動協助他上下階梯,由攙扶著到幫忙擡輪椅,後巷巷口活點子滷味的阿枝也會和他寒暄,父親曾不止一次對我表示他的感動。
父親的老化首先表現在他安眠藥的逐漸失控導致時間感的喪失。他是一個規律的人,雖然退休二十多年,依然大致保持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習慣,邊聽著隔壁房裡傳來大妹曾士珍的鋼琴彈奏聲進入夢鄉。但因年紀越大,需要睡眠時間變少,而白天沒事常打瞌睡,到了深夜仍精神十足毫無睡意,便覺得恐慌,非要服用安眠藥強迫入眠,不小心藥劑過量,往往一覺醒來日正當中,甚至月上東山。漸漸地,他竟忘了電視機和機上盒遙控器如何使用,隨時喊著要我去幫忙。接著他因精神恍惚而不時在家摔跤,在客廳坐時會從藤椅上跌落,最可怕的是半夜從床上摔下來,或者坐倒在僅有幾步之遙的廁所前,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大妹半夜不睡,所以可以隨時聽到父親的哀叫聲,衝到我房間來求救,一起把父親攙扶回床上。一般的老人是禁不起如此摔的,但父親骨頭異常硬朗,都只有一些皮肉之傷而已。我們擔心他日夜摔跤,更不敢讓他出門,考慮為他請看護。他起初很抗拒,覺得臥榻之側還有外人,全無隱私,渾不自在,後來他也覺得情形日益嚴重,答應我們的建議,他跟我說了一句十足黑色幽默的心聲:「歲月如梭,度日如年」。在這樣的思考下,小妹決定從香港搬回臺灣,讓孫女陪伴父親,也讓家裡多人手照顧。我親自走了幾趟勞動部勞動力發展署詢問聘僱外國看護的相關事宜,也就近帶父親到基督復臨安息日會醫療財團法人臺安醫院眼科和骨科請醫師為父親做巴氏量表檢測,醫師都認為父親只是衰老並未失能因而不符申請資格,最後是長年醫治父親的臺大醫學院教授兼心血管中心主任陳益祥答應出手幫忙,但還是要排隊等待看護報到。我三舅蔡惠澤生前就是在看護報到的前一天過世的。我們也想在臺灣自行洽詢外國籍家庭照護員,但根本找不到適當人選。臺灣已進入高齡化社會,加以人口停止成長,人力短缺,長期照護人力供應不足,政府以保護本國勞動力為由限制外國引進人力,實在是膠柱鼓瑟。
母親狀況連連
父親的最後一年,母親身體也出了狀況,她幾度進出醫院,一次是因為下計程車時左手肘被車門撞了,整個手臂腫大無比,我們送她去臺大醫學院附設醫院就醫,始知竟是急性蜂窩性組織炎而住院急救;5月5日那一次是在家餐廳和廚房之間摔跤後內痔破裂大量出血,出現貧血暈眩現象,一度想送急診,所幸休息過後情況好轉。這讓我們警覺到,母親也開始摔跤了。但母親的腰痛持續嚴重,原本喜歡趁著晚風到臺北市立中山國民中學後的松青超市民有店買菜和來回散步的她,逐漸也寸步難行,而必須依賴我開車載送她去那裏的宇恩復健科診所做復健。小妹回臺後,把小孩托給住民族東路的保母,我有時一起接她們回家。第三次,母親在洗衣間外的客廳一角摔得四腳朝天,後腦勺撞在地板,發出巨響,母親也驚恐地大叫,我在餐廳都聽到了,急送臺大醫院,所幸母親身無大礙。過年時我和岳家一起去高雄市大樹區義大世界和美濃區度假,臺北又傳來母親跌倒、頭部落地的消息,此次母親急送臺北長庚紀念醫院後轉送林口長庚紀念醫院住院觀察,幸而腦部僅小量滲血,算是虛驚一場。長庚的醫師判斷母親頻頻摔跤的原因,是因後腰脊椎滑脫拉扯到神經,疼痛難耐不堪久站所致,和父親精神不濟和四肢無力不同,建議考慮開刀拉直脊椎。
父親日漸衰頹,可能心臟開始沒力,他出現腳水腫,為了排水,服用利尿劑,因安眠藥失控,導致日夜顛倒和尿失禁。父親重視尊嚴,都是自己洗澡和更換衣褲。有一次他白天晏起摔在床邊,一身狼狽,我把他擡回床上,他雙手握拳,捶打床面,幾近失聲地道:「我哪會按呢,我無欲活了。」他原本在前年年底於臺北長庚照胃腸鏡後,因器官機能狀況良好,對生命的繼續還信心滿滿,但這次他開始感到悲觀,而著手準備他的遠行。他請了我的堂姊曾惠美代書和堂哥泰元為他預立遺囑作證,也囑託由惠美執行遺產的處理。父親思考得很周密,他不要我們兄妹過問和避免爭產。他也出清了手邊的股票,當時出場時機不好,宏遠證券股份有限公司業務許碧芬還打電話來家關心,父親是不是糊塗了,父親確認了出清的意思,那一天,他說他感到無比輕鬆愉快。父親九十多歲還在做股票,是希望多留一點錢下來,我受他養育和照顧、擔心一輩子,從沒有能力在經濟上回饋他,心中十分慚愧和自責,箇中心情無人可訴。
祖國巨靈吞噬香港
父親的最後這一年,世界動盪不已。2019年3月,在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幕後的提議下,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利用前一年臺北潘曉穎命案臺灣臺北士林地方檢察署三度要求引渡香港籍嫌疑犯陳同佳的事件,趁機向立法會提出《2019年逃犯及刑事事宜相互法律協助法例(修訂)條例草案》,要為香港應中華人民共和國內地、澳門和臺灣要求同意引渡人犯建立法源。香港民主派認為同意內地引渡,破壞了香港實施一個國家兩種制度下高度自治的司法管轄權防線,發起抗爭,對我國而言,香港在《逃犯條例》中意欲聲明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進以規定臺港引渡事宜須經中央人民政府同意,可以說是毫無必要,因為若是為了解決陳同佳引渡問題,個案解決也可,或是建立臺港引渡法源,如比照兩岸訂定《海峽兩岸共同打擊犯罪及司法互助協議》也可以,犯不著擡出一個中國原則,還藉故偷渡了內地引渡的法源。香港政府不願與我國簽訂引渡協議,竟比兩岸間的引渡協議更刻薄地對待我國。這一來,則引起了臺港民間基於不同理由的同仇敵愾,3月起,香港展開了反送中運動,臺灣民間則熱切關心和聲援。作為香港華人民主書院有限公司的董事會主席,我對於聲援的行動,自然義不容辭,無役不與。由於小妹和阿曦母女人在香港,香港局勢的變化及我國總統和立法委員選舉中中國國民黨和民主進步黨的反應,成了我和父親最常交換的話題。香港的情形讓父親聯想到他當年經歷的二二八。那時他也是大學生,七十年後,香港大學生同樣遭受著來自中國國家暴力的集體時代創傷。父親曾經是一個憧憬新中國的殖民地青年,在他晚年親眼目睹香港被祖國巨靈吞噬,那是何等椎心刺骨地痛心。
父親叮嚀著要我叫小妹千萬不要上街參與。但怎知11月12日國父誕辰紀念日以後,香港警察竟然以裝甲車、水砲車、催淚彈、橡膠子彈武裝進攻香港中文大學、香港城市大學、香港理工大學各校校園,示威者負嵎頑抗,大學被迫停課,學期沒收,中大外的二號橋控制的吐露港公路和東鐵線中斷。當天我剛到瑞士日內瓦(Geneva),準備出席藏人行政中央外交與新聞部和駐日內瓦辦事處舉辦的2019年日內瓦論壇,在落腳的華威酒店(Hotel Warwick)裡和室友香港資深對沖基金經理錢志健透過手提筆記型電腦螢光幕,目睹香港校園裡火光熊熊、驚心動魄的戰爭畫面,看得目瞪口呆,然後當晚走了半個日內瓦城區,和《蘋果日報》記者彭碧珊見面,就是要表達我們的憤怒。我特別指出,五四時的北洋政府大總統徐世昌、六四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鄧小平,都還不敢把軍警開進大學。面對各方的關懷,小妹18日在《思考香港》發表〈「戰地」的日常〉一文報平安,說到抗爭現場和附近店家生意照做的平行宇宙現象,說明她的日常生活所受影響不大,但父親仍然覺得危邦不宜久居,特別是我在香港的邊境管制黑名單之中,她不相信小妹在香港的發展不會受到我的牽連。對父親的擔心,我們不免半信半疑,但「父母在,不遠遊」,中大既已停課,小妹近兩年也因為照顧小孩,研究績效表現嚴重受到影響,香港沒有《性別工作平等法》,使她面臨去留問題,那就沒必要繼續留著了。12月8日,她參加了香港民間人權陣線舉辦的國際人權日遊行,之後帶著女兒去保母艾爾西.塞布科(Elsie Sebuco)菲律賓故鄉錫帕萊(Sipalay)度假三週後,便回到了臺灣家裡父母的身邊,在2020年1月11日陪父親參加這一生最後一次的全國大選投票。
遠行永別
前年(109年)過年,我依往例,遵照父親囑咐,到長年照顧他的各個醫師家裡拜年和送年禮,怪的是我去了陳益祥醫師家裡幾次都沒人,父親責怪我沒達成任務,我說也許放假期間陳醫師外出度假,不過這事確實也真讓父親心裡多想了。
那時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COVID-19)已經在武漢爆發,但感覺離臺灣還很遙遠。年後我於2月8日應邀到美國洛杉磯國際機場希爾頓惠庭套房酒店(Homewood Suites by Hilton Los Angeles International Airport)出席中國民主黨全國聯合總部第四次代表大會,做了〈蔡英文時代的臺灣與兩岸關係〉專題演講,再於2月10日到耶莫(Yermo)自由雕塑公園(Liberty Sculpture Park)出席第七屆奧斯卡中國人權自由獎頒獎典禮,由我代表頒發團體獎給香港眾志,接著再在流亡獨立學者戈壁東的陪同導遊下,和達賴喇嘛西藏宗教基金會董事長跋熱.達瓦才仁同遊拉斯維加斯(Las Vegas)和亞利桑那州(Arizona)與內華達州(Nevada)交界的胡佛大壩(Hoover Dam),1961年10月7日至11月19日之間,外祖父蔡崔源由行政院美援運用委員會保送至美國研習灌溉管理六週,於10月22日即來到胡佛大壩考察。此行回程走錯機場,沒搭上飛機,正好多出時間到爾灣波薩達(posada, Irvine)探望母親臺灣省立嘉義女子中學同學陳碧雲長女李芳茹姐姐,承她開車載我去聖地牙哥(San Diego)海邊走了一趟,2月14日才剛回國。我到美國父親都很放心,相對地,自從我2014年六四被香港禁止入境後,父親連我要到澳門,都會氣到不和我說話,擔心我的安危而極力阻止。
這一次出國回來的幾天,父親每天洗澡都洗好久。19日,父親一如往常,在客廳邊看電視邊用晚餐,也逗弄著吃飽飯由餐廳下桌踉蹌學步過去找他玩的孫女阿曦,不久他又覺得累了。這一整天,他坐在客廳的藤椅上,疲倦地垂下頭,任由電視機成天播放著。晚上11時許,他由大妹照顧吃藥,道了謝後便上床就寢,過了午夜,約1時50分,還在看書的大妹感覺聽到父親在浴室摔跤,連忙起身探看,敲門不應,把門推開後,驚見父親竟躺在地上,她嚇得趕緊叫醒隔壁房間的二妹懷慧,然後穿過客廳到我房間來,把正要入睡的我叫醒,我找了眼鏡戴上,便隨她奔向父親臥房,並要她馬上叫救護車。我推開浴室門,見到懷慧正坐在地上呼喚著沉睡中的父親,試著要把他扶起來,但力氣不夠。我側身進去,也坐下來,將無力把頭垂下的父親的肩膀架起,讓他躺在我懷裡,我叫著他,他毫無反應,整個癱在我身上,口水都流了下來。我感覺不妙,覺得父親正離我而去。我讓他身體正面朝上,叫懷慧推壓他的心肺,懷慧也一邊笨拙地想要對父親做人工呼吸。很快地救護車趕到,警察陪著救護人員抬著擔架進到臥房,然後進入浴室將父親抬了出去,放在擔架上展開心肺急救。不一會兒,他們轉身對著我和家人說,父親已無生命跡象,但他們會尊重家屬意思,決定是否要氣切做最後努力。他們又接著說,他們不建議這麼做,因為斷氣期間腦部缺氧,如果萬幸救回,也將會是植物人。
父親平日不時交代我,一旦他命危,千萬不可急救,他說他要尊嚴去世,留下人間美好形象,不想纏綿病榻,困守病體,還要連累家人分身長年照顧。他的這些話,妹妹們也都同時浮現腦海。所以我當下徵得母親和家人的同意,停止急救,請救護人員協助把父親搬上床,接著由我護送救護人員出門,邊向他們請教接下來處理父親後事的步驟,他們告訴我第二天該如何向政府有關單位辦理除籍,又說了按照佛教儀式,要為父親誦經助念八小時後,才可以移靈到臺北市立第一殯儀館。妹妹們則開始整理父親的房間和遺物,讓他可以安息和準備遠行。
我電話留言給內人靜妮,同時上網在《臉書》(Facebook)個人網頁動態時報和即時通訊《連線》(Line)曾氏家族各群組貼出訃告。我找了瀧廉太郎譜曲、土井晚翠填詞,佐佐木菜穗子演唱的〈荒城之月〉,簡單地寫下以下的文字:「以童年時父親喜歡我拉奏的〈荒城之月〉,為他送行。謝謝他對臺灣社會的貢獻,謝謝他的養育之恩。『天上光景未曾改,人間枯榮已百回。桑田滄海時交替,圓缺仍是舊時月』。」我想到的是我童年時他第一次要我用小提琴拉給他聽的情景,我覺得我拉得不好,他卻閉上眼睛,就像他現在一樣,帶著釋然的表情,傾耳諦聽,在曲境中神遊太虛。我還想起也是瀧廉太郎的曲子,武島羽衣填詞的〈花〉,有一年父親竹中學長臺大同學鄭錦洲、鄭胡雙喜夫婦和女兒鄭敏治、兒子鄭葉祥來家裡共聚晚餐,飯後由士珍鋼琴、我小提琴伴奏,父母和客人們一起歡唱、手舞足蹈的畫面。我大學同學李榮富很快就在班上的《連線》群組貼文,回憶了一起我幾乎遺忘的往事,他大學時常來我家玩,有一次想要和我下圍棋,他寫道;「記得當時建元拿一箱書當椅子,跟我對下圍棋,曾爸身為客家讀書人對書的尊重,對建元發了一頓大火,異常地大火,父子幾乎要打起來。」確實,客家人有惜字的文化基因,我和書很親近,把它們當朋友,絕不是像爸想的那樣糟蹋書,但也可由此想像父親對知識的尊敬。
後事安排
父親生前出入行止都講求合禮合宜,隨性而不擾人,處處為人著想,心思體貼善良,他在過世之前,也才剛沐浴完畢,身上披著睡袍,加以壽終正寢,無疾而終,留下了非常乾淨而且帶著香味的身體和衣物。在將他移回床上安躺時,我想起幼年時他當馬讓我騎在背上的往事。強壯的爸爸,要真正休息了。《禮記.檀弓》裡有一則關於遠祖曾子易簀的記載,故事說曾子臨終前不願僭越使用魯國大夫季平子季孫如意所贈的大夫用竹蓆,堅持要兒子幫他把竹蓆換掉,才安然離世。父親的風格在某方面就像曾子執著,他臨終前在意的端正和尊嚴,我們為人子女者一定要為他保守住。父親生前經年捐款給佛教慈濟功德會,所以我們想到要以佛教儀式為父親送行,但夜半事起,我們對葬儀毫無概念,小妹從網路找出《佛說阿彌陀經》和《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陀羅尼》,我們就對著平板電腦開始唸誦,累了就自己去睡覺,以保持體力。《佛說阿彌陀經》描述了西方極樂世界,而勸導眾生勤念阿彌陀佛名號以往生西方淨土;誦持《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陀羅尼》,則阿彌陀佛將會護持亡者離苦得樂,接引歸西。
第二天一早,堂姊曾淑美(隆子)和姑媽曾麗香都來到家裡,她們都是佛教慈濟功德會員,一早就來到家裡誦經助念,隆子堂姊解釋了這一儀式的意義,爸爸新喪,必然有許多牽掛與不捨,唸經是為了減輕他的痛苦和安定他的心情,讓他安心上路,所以我們身為喪家更要忍住悲傷,因為他最放不下的就是我們。我想到父親這麼美好的人就此要和我們生離死別,從小到大無數個晨昏快轉過眼前,傷感地泣不成聲。
隆子堂姊為我們引薦了同是慈濟人的自在禮儀有限公司張慶良師兄來為父親料理後事,他很快就帶著公司職員來到家裡,並安排了天美診所鄭天宇醫師前來驗身,判斷死因是急性心肌梗塞,而由到場的臺北市政府警察局中山分局建國北路派出所警員電話報告臺灣臺北地方檢察署檢察官,我們乃可將父親移靈到一殯。此刻,我們則要為父親換上他外出的西裝,但父親身體已經僵硬,很難為他更衣和穿上鞋襪。自在公司的女職員見狀,便主動上來幫父親按摩和協助換裝。這一幕讓我非常感動,他們從事禮儀事業,服事亡者和喪家,圓滿人們人生的最後旅程,真是人間菩薩。父親華成電子股份有限公司事業的繼承者林嘉男董事長很早就來到家裡陪伴我們,他到了父親床邊,跪下叩首,感謝父親的知遇之恩。這真讓我見識到一個跨國企業兩代領袖間的惺惺相惜和他們各自人格領導的魅力。
靜妮由苗栗請假兼程趕回團聚,我們全家人圍在父親身邊與他合影。禮儀人員其後乃將他抬出房間、走道、客廳和大門。母親望著父親,幽幽說道:「多謝您對這個家的照顧」。我自有記憶以來,父母親三天兩頭吵吵鬧鬧,此刻卻時間凝結,平靜異常,以後他們不會再吵了。他們雖然感情不睦,但都非常有責任感,父親為妻子和子女遮風避雨,一生衣食無缺,母親則是父親人生事業的最佳夥伴,絕對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她中、日、臺三語皆能溝通和書寫,還能簡單的英語,生得美麗白皙,舉止親切大方,而又才華洋溢,一身華服洋裝多是自己設計和裁剪的洋裁作品,出外應對進退,應付日本式的繁文縟節舉重若輕,到林森北路條通唱日式卡拉OK,最擅長日本民謠和英語老歌,往往技驚四座,這是她學生時代長榮女子中學基督教校園文化的遺緒,臺語白話羅馬字、讀五線譜和鋼琴的基本彈奏都沒問題,她在家還能下廚親自招待父親的客人,特別是日本人,讓他們賓至如歸,一身本事實在讓人驚豔和敬佩不已。不僅如此,每年端午節媽媽還要請鄰居莊太太或幫傭含笑姊來家幫忙一起包粽子,讓爸爸犒賞同仁或饋贈外賓,誰能想像董事長送的蒸粽情義如此之重。可惜的是,爸媽是分別生長在光復前後兩個時代的人,爸爸浸淫在日本教育和文化很深,加以自視甚高,對妻子缺乏平等相待的意識,媽媽則受現代教育和基督教文化影響,存在著朦朧的兩性平權意識,對父親以養兒育女為由反對她到日本女子文化學院服裝學部深造和到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教授裁縫深以為憾,認為是父權文化限制了她的發展,也使她永遠在父親面前矮一截。父母關係的緊張,和母親日常不自覺要反抗父親的壓抑有關,也使他們從此失去了和睦相處的能力。記得以前父母吵架,媽媽吵著要離婚,回臺南娘家訴苦,無論受多大委屈,都會被外祖母林展趕回來,這一點外祖母倒是讓父親心服口服;媽媽回頭要爭取小孩的支持,我們小孩也從來沒反對父母離婚過,我還帶頭表示,誰對我們好就跟誰,讓他們又好氣又好笑,每次吵完都不了了之。
父親就這麼光榮地離開了他一手打造的家園。我東吳學妹黃思敏前來在家幫忙照顧母親和阿曦。我們即跟著靈車護送父親到一殯。在張師兄的招呼下,父親大體先送進了遺體冷藏室冰櫃,接著訂下告別式的禮堂。父親生前一再囑咐我,要尊嚴和寧靜離開,告別式低調舉辦,所以我決定就在一殯舉行,一殯都是小禮堂,但考慮到我家親友眾多,還是訂了開放使用中最大間的懷德廳,約可容納五十人。
之後到附近幾家禮儀公司尋找適當的靈堂,都感到不盡如人意。但不知從何而來的靈機一動,我們想到了,最好的靈堂,不在天邊,就在眼前,就是家裡的客廳,這樣我們既不必來往奔波,也便於接待來訪賓客,就讓家裡像平常一樣熱鬧,客人也可與母親閒話家常,撫慰她喪夫之痛。主意一定,我們便動身回家布置,自在公司下午就把靈堂擺設好了,家人們也自動分工各自就位,進行後事處置,大妹主動認捐父親照片的整理和掃描;二妹負責父親的遺照、紀念圖卡和紀念影片製作,以及整理父親房間;小妹負責研究父親遺骨最後安厝,三個妹妹一起整理父親的遺物,而我,則是準備父親《從身為臺灣人的悲哀到幸福──曾群芳紀念文集》的邀稿、編輯,以及告別式的規畫安排、親友長輩的聯繫。二妹為爸爸準備的告別式照片和紀念圖卡,是民國97年5月在她原設在長春路的卵子攝影工作室為父親拍的照片,那天本要為父親臺大同學兼地下黨同志陳英泰拍照,二妹機靈慧黠,見爸爸和陳英泰有說有笑,難得在子女面前輕鬆自如,便也慫恿父親讓她拍照,旁邊還有陳英泰鼓吹,此後再也沒機會也叫不動爸爸拍個人肖像照了。
回首二二八
109年2月22日下午,由財團法人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等四十多個團體共同舉辦的《228.0拒絕遺忘,堅持反抗》二二八73週年紀念遊行,在臺北市立日新國民小學集合出發,繞經二二八事件重要遺址,最後在行政院,即前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解散。天空飄著微雨,我帶著爸爸的身分證和李喬的簽名書《埋冤、一九四七、埋冤》跟隨群眾上路。二二八是影響父親一生和臺灣人世世代代的大事,爸爸剛離開人世,我要帶著他的神識再走一次。
109年2月22日,二二八73周年紀念遊行,於前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行政院
很多人都不了解當年怎麼這麼多臺灣人參加共產黨,甚至很多人在罵民主進步黨政府促進轉型正義,竟然在平反共產黨的西山無名英雄和八寶山烈士,那為什麼臺灣人現在要反對共產黨。轉型正義工程的基礎建設,就是歷史詮釋權問題,而這裡有一個價值判斷的基本立場,我主張應當是憲政主義,也就是對民主與人權普世價值的認同,相信國家成立的目的就是為了保護每個人為造物主所賦予的生命、自由、財產和幸福,國家如果違背了它與人民的社會契約,人民自然可以解除契約,而其最後的手段就是公民不服從權(抗命權)、抵抗權和革命權。就此人們便可認識和默會如何超越黨國意識形態、國族認同和實證法來看地下黨在白色恐怖威權體制下的叛亂問題。父親那一代的臺灣地下黨人,他們是在二二八起義中覺醒,要追求臺灣的再解放,也就是從脫離日本的殖民統治,再進一步尋求推翻國民政府,目的是為了建設民主新中國下的新臺灣。所以在今天,他們如果立場不變,一以貫之,必然也會是中國共產黨黨國極權體制的反對者。他們從事的是人民面對國家暴力的正當防衛,所以他們的叛亂行為因之而阻卻違法成立不為罪。轉型正義如果不能站在這一高度來進行政治對話、社會和解和凝聚共識的規劃與推動,只把工作重心放在立法撤銷判決、清查歷史檔案和清除不義象徵的官僚行政枝節,則人們會困惑和爭執於為何要抹煞反共保臺的蔣中正和蔣經國的貢獻,也會對於促轉會不斷宣稱工作繁多而要求延長任期的必要性和意圖產生質疑。
這一年二二八遊行大家關心的問題,莫過於蔡英文總統連任了,國家安全局、法務部調查局等政府機關收藏國家政治檔案的清查與開放問題。因為陳文成案、《美麗島》案和林義雄林宅血案三大案和諸多個案的調查,促轉會都因政府相關部會拒絕檔案解密而嚴重觸礁,特別是機密政治檔案在移交促轉會之時,竟還發生被原屬機關重新設定保密期限之情事,最是荒謬,致令人民對於蔡總統推動政治平反與轉型正義的信心大為動搖。《檔案法》第22條規定:「國家檔案至遲應於三十年內開放應用,其有特殊情形者,得經立法院同意,延長期限。」《國家機密保護法》第11條亦復規定:「……保密期限之核定,於絕對機密,不得逾三十年;於極機密,不得逾二十年;於機密,不得逾十年。其期限自核定之日起算。國家機密依前條變更機密等級者,其保密期限仍自原核定日起算。」至於永久機密,依第12條之規定,只限於「涉及國家安全情報來源或管道之國家機密」。所以只要與情報來源或管道無關且未獲得立法院同意延期的國家機密,最久三十年也應當解封了。28日,我從媒體得知蔡總統在二二八事件73週年中樞紀念儀式上要求國安局長邱國正在一個月內依「最大開放,最小限制」原則完成檔案解密。爸爸的政治檔案除了楊允言教授手上有臺灣省保安司令部《在逃奸犯通緝名單》是直接證據,小妹在國立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圖書館挖掘到的國安局《歷年辦理匪案彙編》第三輯中關於《翁木案》的分析可得到官方文件的間接證實外,其他未見出土,爸爸曾經參與編輯油印的《光明報》,至今也尚未在國家檔案中找到任何原件或複本。檔案解密對於我家而言,有著特別的意義,因而我決定就檔案解密的問題,利用輪值的《北社評論》發聲,鼓動輿論,對國安局等情治機關施壓。3月3日《自由時報.北社評論》刊出了我的文章〈紀念228,拒絕黨國鷹犬綁架國家〉,我在當中明白和沉痛地點明「黨國內部特務家法高於國法的陰暗傳統和恐怖機制」,這正是白色恐怖在形式的鎮壓性實證法律之外,黨國體制無法無天而最令人民感到無所不在的恐懼的原因。
萬里歸途
關於爸爸人間的最後歸宿,他曾經和一些親友以堂姊曾淳美(京子)的名義捐款給民國85年落成的新北市萬里區天祥寶塔禪寺,因而寺方為父母親都保留了塔位,四伯曾照芳、堂姊京子和隆子堂姊夫葉宜郎皆已入厝多年,鄰近的金山區金寶山景觀墓園日光苑則住著六叔曾馨芳、六嬸汪月娥和三舅蔡惠澤。我們乃選定2月23日這一天,在小妹東吳大學社會學系同學陳俊廷教授陪同下,請金寶山展業部周祖棟經理安排,驅車到天祥寶塔禪寺和金寶山參觀,二妹則留在臺北製作照片和紀念圖卡。我們先到天祥寶塔禪寺,氣象肅穆恢弘。接著到金寶山,金寶山腳下是金山區和東海,視野壯闊。我們先在寶山堂餐廳用了很美味的一餐素食,再到筠園憑弔鄧麗君,再到萬佛殿參觀,最後到日光苑拜謁六叔六嬸和三舅。這裡沒有一般靈骨塔讓人感覺森嚴,清淨明亮的廳堂,讓人感到平靜和安心。阿曦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在裏頭跑跳起來。我記起童年時金寶山前身金山安樂園剛創業,在各路公共汽車裡,到處可見到它的車廂廣告,那時我們小孩子打鬧,說人家要死了,就說:「你去住金山安樂園啦!」那時不知這裡的環境著實令人心動。我們一路上反覆討論兩個地點,它們最大差別,就是佛寺塔位採流水號,不能選位置,因為佛教沒有中國道教風水方位的觀念,一切隨緣,再者,骨灰罈一入塔位便永久封存,不能再打開櫃門瞻仰,但佛寺還是設立有誦經室方便禮拜。佛寺長年早晚誦課,定期舉辦超薦法會,四時有人照拂。我自省我未必有能力和恆心常常上山,況我生也有涯,《周禮》稱「五世親盡」,除我們這一代之外,誰又敢期待以後有誰來禮拜憑弔。更者,我竹南中港祖母外家林家和嘉義母親娘家蔡家的先塋都因道路開發被遷葬或毀棄,遺骨去處不明,後代無力保護,給我很大的提醒。我們最終決定選擇天祥寶塔禪寺,畢竟這也是父親的預先安排。他連身後事都早就設想妥當,是我們為人子女的福分。
在家守靈
24日,二妹製作的父親壽相送到,整個靈堂的佈置就緒,林董事長已先告訴我會以東光教育基金會和華成電子名義致贈花籃,花籃是向華成海關室前員工邱秀秀的秀園花坊訂購的。意外的是一早送來的是桃園市鄭文燦市長。他是我臺大國家發展研究所的學弟,當年1990年3月野百合學生運動時的臺大學生會副會長,我們平日沒有太多私人和公事上的往來,所以對於他的禮數,我自是感動萬分。接著是交通部長林佳龍教授,他是臺大政治學系的學長,我博士班畢業後,承他力邀加入臺灣智庫擔任法政部副主任,感謝他對我的謬賞;再來是酷索數位創意有限公司《綠好物購物網》林俊佑、周思萍夫婦,他們是我臺大三民主義研究所和社會學研究所的學弟妹,曾經是陳水扁臺北市長團隊的重要幕僚,卻傚法范蠡和西施投身商場,歸隱江湖。臺灣發展與文化交流協會的創立歸功於他們的提議和規劃,而為因應香港政治形勢的變化,臺發會於2020年改組為社團法人華人民主書院協會,在臺灣延續香港華人民主書院有限公司的事業;大陸委員會主任委員陳明通教授和副主任委員邱垂正教授也送來花籃,陳主委是我的臺大老師,邱副主委是我東吳政治學系和臺大學弟,邱副主委為陳主委引為股肱,權傾倚重,但為人謙和大器,虛懷若谷。公祭時邱垂正副主委代表陳主委率領陸委會同仁前來致祭,很謝謝陸委會的長官們以及從中聯繫的黃真真專員平日對我的支持。
我東吳的政治學老師臺灣民意基金會董事長游盈隆教授2月24日到家裡致祭,告別式時又再次前往公祭。民國75年5月23日在他東吳法律學系比較法學組《政治學》課堂上,我們班同學因為討論當年5月3日王錫爵駕駛中華航空股份有限公司貨機投共的事件過於投入,被國民黨職業學生打了報告,此事被同學顏志銘任職法務部調查局的親戚攔截轉告李榮富,引爆班上同學們的同仇敵愾,由此催生了東吳時事研究社。游老師一直記得我大學時穿風衣披圍巾的樣子。那是因為我都撿爸爸的衣服來穿,我還戴過爸爸的紳士帽上學,回家時才發現不見了,爸爸找帽子找不到,我良心不安跳出來承認。2000年7月我和臺北世紀合唱團到奧地利林茲(Linz)參加第一屆合唱奧林匹克大賽,回程路過因斯布魯克(Innsbruck),特地買了當地提洛(Tyrol)帽,算還給爸爸,豈知尺寸不合,我的頭太大,我試戴的帽子,爸爸根本戴不住。游老師說他擔心我失業這段期間懷憂喪志,我說我不會,上天安排我在父親晚年陪他到最後,讓我有餘力搞清楚他傳奇的人生故事,我很滿足也很快樂,「大孝尊親」,還能有最後的機會報答他。
臺大國發所老師邱榮舉、李佳蓉夫婦2月24日和我博士班學弟王保鍵教授來家致意,邱教授另再又陪同國立基隆高級中學歷史教員盧慧芳前來,讓我們全家非常感激。邱老師的伯父廖運潘是家父臺大同學,小妹寫作東海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碩士論文《臺灣五零年代國族想像中「共匪/匪諜」的建構》期間,找到了國安局等機構相當的史料,證實了父親投身省工委的歷史,這給了當年邱老師很大的鼓舞,堅信他父親邱慶麟受到白色恐怖牽連的冤屈必能獲得昭雪,而我從事臺大校園政治案件和客家研究,也都出於邱老師的帶領。小妹得到行政院青年輔導委員會的工讀補助,在出國攻讀博士前於臺大國發所擔任研究助理,當時的助教就是現任國立中央大學法律與政府研究所所長鍾國允教授,也很感謝他到家裡上香。2013年我受聘為臺大客家研究中心特約副研究員,參與邱老師主持的《客家人與白色恐怖口述歷史計畫》,並與紀錄片導演洪維健合作錄影,家父和邱慶麟先生所涉案件都被列入研究調查範圍,從那時起,我們都開始了關於家族史的深入挖掘,客家大案《義民中學案》終於完整出土,原來邱慶麟被當成同事桃園縣立內壢國民學校教員邱興生遭到誤抓,雖經飭回卻被留下案卡。2015年5月,我在國立中央大學《客家公共事務學報》發表了〈再探客家「義民中學案」〉,這應是關於《義民中學案》最完整的研究論文。2月28日,馬克吐溫國際影像有限公司邀請邱老師在中壢五號倉庫藝文基地舉辦《少了一個之後》系列演講〈邱慶麟與1950年代客家中壢事件〉,並請我主持和與談,邱老師問我服喪期間方便如期參與嗎,我說這是紀念父親最好的方式之一,他也會樂見我出席。當天邱老師穿著臺大的博士服,帶著臺大的博士畢業證書進行演講,在演講最後,他總結道:「我仍然非常高興,為臺灣、為客家、為家鄉、為家裡人繼續打拼,打到最後一兵一卒,只要一息尚存,就勇敢地快樂地、幸福地,擦乾眼淚,向前進。」這是邱老師臺灣政治史研究中最艱難的家族史研究的論文答辯,他從糾結一生的邱慶麟錯案陰影中終於畢業了。邱老師對我所做的口述歷史訪談,在2020年12月《傳記文學》刊出了定本〈島內流亡紀事——曾群芳等案訪談記錄〉,這是只有我父親過世後才有機會真正完成的口述歷史紀錄。
我最過意不去的,是中華大學行政管理學系林政則講座教授和他公子閩南師範大學政治學系林士凱教授先後遠從新竹上來,因未事前預告而未能親迎。林政則出身竹北六張犁庄饒平客家大族林家,其祖先林先坤便是清高宗乾隆51年(1786年)抵抗天地會盟主大元帥林爽文漳州變軍的客家義民軍的組織和領導者,也是新埔枋寮褒忠亭義民廟的共同發起人。林政則教授曾經是東吳學生會長,教育家出身,華大創校董事,天生的政治人才,主持新竹市政,政通人和,有容乃大,縣市施政滿意度從未掉到全國第二名以後,而後高升行政院政務委員兼臺灣省政府主席並兼任末代財團法人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基金會董事長,更一度代理國民黨主席。他的地方領導可是華大公共行政碩士學位論文的研究主題。他尊重華大的大學自治,謹守分際,我則遺憾他的行政領導長才未能在華大的校務經營上有所發揮。我知道他為人向來體貼,所以不讓我在家裡等著。
做七
25日父親頭七的那天上午10時,該我輪值要到《看中國》駐臺灣新聞處錄製《明家論壇》第46集《曾的有意思》專題,臨時決定講〈二二八的歷史悲歌,我的父親是中國共產黨員〉這個題目,作為對父親的追念和致敬。錄完別過製作人張明天,趕緊回家。節目上網後,我看到促轉會同事林瓊華教授在《臉書》上貼文〈臺灣二二八與中共地下黨〉,她是一個史識和心思通透的歷史學者,她說出了「將頭顱提在手上,潛入地下,在生死邊緣想為臺灣鑿出一條血路的意志」的父親和地下黨同志們何以不願與人訴說的心結,「臺灣人要認識地下黨人願意向更深處認識臺灣左翼曾身臨的創傷與苦痛,需要開放自己作為一個臺灣人的精神視野與思想肌理」,父親不願和無知者周旋與爭辯,中國共產黨背叛革命已經教他們無言以對,他不想在感情上再受到自己同胞種種無心的傷害。
我的臺北市立中山國民小學同學鄭智湧、施建章、洪碧珠、張貞國和張瀛仁、高秀美夫婦來給父親上香。鄭智湧的父親也是父親大同股份有限公司的同事。我的小學生活非常快樂,特別是每週三下午不上課,我們男同學們會一起騎腳踏車出去玩,或是到民生社區民權公園棒球場打棒球,他們來到我錦州街國泰龍江別墅的家,就會在樓下喊我的名字,或者會到家裡來喝水或借故事書。大家對我家印象最深刻的,是上《自然》課要解剖青蛙,我熱心招呼同學來錦州街底流經鼎興營區牆根的霧裡薛圳第一支線小溝渠來抓青蛙。但那時還小,分不清青蛙和蟾蜍,所以很多同學包括我都好心抓了大把的蟾蜍到班上分給同學。解剖時我近看蟾蜍黑色瞪大的眼睛和膿瘡的背脊,突然覺得非常噁心,當下即嚇破了膽。回家後,養在浴缸裡的青蛙和蟾蜍都爬出來了,整個家裡到處都是。……班上選家長會委員,每次爸爸都反競選,要我叫同學不要選他,但每次他都高票當選。長大後才知道原來大同公司黑面仔財務處長的職稱和名聲都很響,家長會委員是要捐錢的,所以同學們的父母多數都把票灌給他。從民權東路榮星花園公共汽車站向西就會到林森北路口的中山國小,大同公司在更下游的中山北路,每次上學要是遲到,站在榮星花園站牌上,如潮水般湧來的摩托車,就不時會有人停下車來撈中山國小的學生上車,我也常蒙受其惠。這許多要到大同公司上班而路過的員工,會熱心地讓我們上他們摩托車後座,有時會有人問我是不是曾樣的後生,但大多時候只問要不要載,我就跨上車了,一路呼嘯到學校。
午後我們兄妹依隆子堂姊的建議,一起到新北市土城區南天母向天山承天禪寺為父親誦經超度。原先我在父親過世當天上午同小妹送阿曦去民族東路保母家時,曾路過主祀三山國王的華山宮拜訪住持謝國寅,問了《梁皇寶懺》超度法會道姑誦經事,後來思萍也和我提到她在承天禪寺的殊勝體驗,她曾陪伴母喪好友到承天禪寺參與晚課做七,她轉了網頁資料讓我知道超度的意義。以前我常和靜妮到承天禪寺登山健行,想這也真是難得的佛緣。佛教信仰認為亡者在七七四十九天內會隨業力依其福慧投胎轉世,因而宜以誦經累計功德迴向亡者,使其因此而得離苦得樂,獲得解脫。父親一生行善助人,我相信按理他並不需要我們為他「臨時抱佛腳」,我們縱使要為他迴向,也應當親力親為。承天禪寺做七規律嚴格,逢七必須簽到和參加誦經,一次不可缺席,否則即拿掉亡者牌位,其他,則要求在七七日內必須茹素,每天要覆誦「南無阿彌陀佛」1080次,家裡由小妹承擔起主課任務,我們其餘人等則量力而為。二妹國立政治大學哲學系同學張君溥是虔誠的佛教徒,他家道衰微時曾受父親恩義,所以發願以三跪九叩之禮拜山拾級而上,再和我們一起在寺內晚課。
我們大概只做了三七,便因武漢肺炎疫情擴散,禪寺關閉謝絕訪客而中止上山,改在家裡誦經。非常感謝三個妹妹,按表操課完成了任務,阿曦學大人念經,常常擠到供桌前,嘴裡喃喃自語,煞有其事,十分嬌憨可愛。
童年下埤頭
父親的告別式於民國109年3月7日上午在一殯懷德廳舉行,前大同公司財務處會計課長顏宏文和華成林嘉男榮譽董事長兩位世叔都提前到達會場,主動擔任接待。他們是家父一生事業最重要的夥伴和見證者。
顏叔叔一家人曾經是我們在臺北市下埤頭大同公司員工宿舍的鄰居。最早記憶中的童年舊家,連外道路非常曲折,只能從中興法商體育場旁邊的現錦州街412巷接到合江街法商建國校區連結到長春路進出,錦州街412巷從四周的稻田穿過,這是一條用碎石子和泥土鋪成的便道,每次搭育航幼稚園校車上下學或跟著大人坐計程車走這一條路,我都興奮地不得了,好像整車的人都跟著車子在稻浪中跳舞,又或者像是在廣闊的稻海中破浪前進,人在船中則總會不經意地被瘋狗浪拍打地東倒西歪。非常好玩。大同宿舍的位置,就像是下埤頭東界的一座半島,被稻海包圍著。由這地名可知,這一帶地勢低窪,古代有一大埤就叫下埤,每逢大雨或颱風,家裡必定淹水,那時我和大妹士珍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在沙發、茶几甚至電視機上跳來跳去。
這一臺北市內的孤島難得有車進來,車子必須繞一大圈,從憲兵鼎興營區後門一帶的小墳丘,轉進現民權東路二段60巷13弄,所以通常車都停在錦州街國泰龍江別墅的邊坡上讓人們走下來,因此這裡少有車聲,不過倒是不時會聽到臺北松山機場民航機或軍機起降掀起的音爆巨響。入夜之後,這裡現錦州街路口的一盞路燈經常在打瞌睡,所以室外靠的是星輝、月色和螢光照路,此起彼落的蟲鳴和蛙鼓,顯得這裡既安靜又熱鬧。入夜後只要有車燈進來,不用說,十之八九是父親回家了,他有時會應酬喝到酩酊大醉,在家裡嘔吐,我聽到那聲音會受不了,也跟著翻胃嘔吐。有時候晚上來人,父親會裝作不在家,由媽去應門。他容易與人吵架,我目睹過他把人趕出門,禮物原封不動退到家門外。我當時總覺得爸爸對客人沒禮貌,還會去勸架,也真的實在是搞不清來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就像不時來查戶口的警察。後來長大一點,爸媽才找機會跟我解釋,很多人會來家裡請託送禮甚至賄賂,爸爸雖然樂意助人,但對於動機不良的來人,爸爸必拒人於千里之外並不假辭色。
我多次在月圓的時候,肉眼望著月亮看,又拿過父親的望遠鏡對比著端詳,幾乎看出了月球表面吳剛伐桂的身影,但我對月亮的神話想像很早就不在了,1969年7月21日,我們全家在家裡圍著大同電視機收看美國太空人阿姆斯壯(Neil Alden Armstrong)登陸月球的實況轉播,後來爸爸又帶回一臺手持幻燈片看片機,裡面幻燈片的主題就是阿姆斯壯登月。
父親晚上在家時不是在客廳看電視,就是在燈下讀書,這是他一生的習慣,母親則在餐廳的桌面上為我和妹妹設計或裁剪衣服。那時還有一位從外地上來幫傭住在家裡的馬尾長髮姊姊,她很會變魔術,能把塑膠長條積木從嘴裡放進去再從耳朵拿出來,這遊戲直玩到我也試著學她,結果積木卡在喉嚨,既噁心又嗆得我快喘不過氣,眼前浸滿淚水,一片模糊。她慌亂地幫我挖喉嚨,摳得我作嘔不已,嚎啕大哭。我覺得最有趣的娛樂,是爸爸同事來家裡架設放映布幕看幻燈片或電影,我一開始還會到布幕後頭去看誰躲在裡面。有時候,我們也會在戶外露天空地上看電影。
隔著現在錦州街的另外一邊路底,是大同公司財務處協理黃慶松世伯的家。媽媽要是離開家裡久一點,就會把我和妹妹帶到他家托兒。黃協理夫人蘇悅治是我比較熟悉的女性鄰居長輩,因為她都從前門進出我家,所以我們小孩都喚她做「頭前的歐巴姜」,每次到我們這一邊路底的霧裡薛圳第一支線小溝渠洗衣服而路過家裡,她都會隨身掏出糖果餅乾,像變魔術一般常帶給人驚喜。我印象中第一次被媽媽帶去黃家,原本還滿心不願,頭前的歐巴姜又開電視、又開電唱機地哄我,也找出白紙讓我畫畫,我就要她畫卡通人物給我。結果我開出了太空飛鼠、米老鼠、大力水手、頑皮豹、史艷文、中國強、哈嘜二齒等等名單,她聽得都傻了。但她很有一套,看到電視裡剛推出的乖乖廣告,馬上轉移了我的焦點,她真找出一包乖乖和一張買蛋剩下的瓦楞紙,照著描出脫胎自哈嘜二齒造型(我懷疑還有飛毛腿龔薩雷斯Speedy Gonzales的帽子)的乖乖,馬上就收服了我。她家還有一隻善體人意的白狐狸狗小白,狗窩就設在後院,當天她介紹我們認識,小白看到主人,歡喜地雀躍不已,人立起來拱手討食,我們從此成為好友。後來小白老病過世,我非常傷心,那時媽媽懷孕,我要媽媽把小白生回來,結果生出二妹懷慧。
頭前的歐巴姜有兩個兒子福瑞、阿誠和四個女兒,小女兒美然那時唸高中,忙著讀書,我比較不熟,美貴(阿貴)、美月(阿月仔)、美玉(一味仔)都很照顧我,一味仔姊姊在興安街法商郵局擔任櫃員,我們大約在民國65年以後搬到錦州街國泰龍江別墅後,我路過法商一帶還會特地去看她,她也曾經專程來我家看我們。67年頭前歐巴姜一家一度搬到民生社區國泰民生新城,中山國小辦健行,由學校到民權公園來回,我還帶過同學中途溜去他們家找水喝。
國泰歐巴姜
再一個我們經常往來的鄰居,是住在國泰龍江別墅的大同公司醫務室護理師陳仁姺,我們都叫她國泰歐巴姜。那個時代,外出看病交通很不便,家裡的人有甚麼小病痛,都是請教她,她就會從大同公司帶藥來給我們。國泰歐巴姜舉止非常優雅而有教養,和父母交談基本上都以日本話和閩南語交雜使用。歐吉將林綠燊是臺灣省立宜蘭高級農工職業學校教師,家裡堆滿了他的書和報章雜誌,平日都在宜蘭,所以歐巴姜無聊時都在我家待著。他們的長女理麗姊姊,那時在臺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唸書,後來考上天主教輔仁大學英國語文學系,弟弟榮祥哥哥,在臺灣省立師範大學附屬高級中學,後來考上高雄醫學院牙醫學系,他們年齡大我和士珍許多,待我們就像自己的弟弟妹妹。他們家裡養了一隻狗叫葛樂禮,看似是短腿邊境牧羊犬和柯基犬的混血種,是一隻漂亮的深咖啡色小狗,喜歡躺在地上任人撫摸。等我們搬家到國泰龍江別墅後,我就從住在松山區頂東勢中華里敦化北路的表舅俳句詩人陳錫恭(阿並舅)那裡要來一隻白色小狐狸狗,在我眼裡,簡直就是小白復活,但媽媽非常不喜歡我們養狗,竟然把它關在紙箱裡,養在後陽臺。我總趁著媽媽出門,偷偷去安慰小狗,為著它的前途發愁。媽媽請國泰歐巴姜幫忙,小狐狸狗在家裡待了一天,就被送到林家去了。理麗姊姊幫她取了名字叫里納。里納和我緣份不深,好像受到創傷,不像葛樂禮會來和我撒嬌。
我民國62年7歲時第一次去電影院,就是理麗姊姊帶著去的,坐很久的公車到西門町的日新戲院看美國華德.狄斯耐製作公司(Walt Disney Productions)的卡通劇情長片《羅賓漢》(Robin Hood),榮祥哥哥則曾帶著我用捕蝶網到田間去捉滿滿一塑膠袋的白粉蝶。不過,我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們一家人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禮拜天上午,理麗會很熱心地到我家來帶我們去臺灣基督長老教會七星中會長春教會上兒童主日學,我還記得第一次去主日學學會的閩南語聖詩,是柯克帕特里克(William James Kirkpatrick)作曲的〈在一個馬槽裡〉(A Way in A Manger),那一次去,我就和牧師娘爭辯人是上帝創造還是猴子演化的。我的小學同學王偉恩也常去那教會。
我在臺灣省立板橋高級中學三年級時,因參與地下刊物《清心集》的出版和寫作,和地下社團板青藝文社的同學們何榮幸等人同遭到安全維護秘書尤文治的迫害,揚言送臺灣警備總司令部法辦和退學,國泰歐巴姜對我的事非常擔心,來到家裡為母親獻策。她強烈的反應和明快的判斷,令我印象深刻。但我知道她家族的往事,竟然是在我考取了國立政治大學三民主義研究所、父親告訴我他的政治受難歷程之後,而原因是我把父親的事向母親問起,她從母親處因此得悉一切。父親臺大同學林從周送了我紅包,祝賀我再上一層樓,之後國泰歐巴姜的妹妹陳昭媛也來到家裡作客,原來她嫁給了林從周。林從周在獄中慘遭刑求以至無後,這是他們婚姻中的一個遺憾。此時國泰歐巴姜方才告訴我家人她與二二八的一段故事,每說起時不勝悲傷和憤怒,眼眶都紅了。
二二八爆發後,臺灣全省數度戒嚴,但臺灣人對戒嚴沒有概念。民國36年3月17日臺北戒嚴範圍延伸到宜蘭,國泰歐巴姜一家人當時在宜蘭市為母親祝壽,她家有五男四女,人丁興旺,且各有才情,大哥陳日昇是留學日本的醫師,三哥陳松焜日後從政,歷任宜蘭市民代表和宜蘭縣議員,五哥陳本立,臺大外國語文學系第一屆校友,日後和人合編有《大陸簡明英漢辭典》(Continental’s Concise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找了理麗當助理。陳母壽宴那天家人團聚、興高采烈之際,突然來了軍隊,不由分說,就把家裡的男人全部押走關了起來,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讓家裡措手不及,亂成一團。國泰歐巴姜在上海留學讀過護士學校,所以會說國語,便隻身前去交涉,幸而得到負責接洽的憲兵班長範金鎔協助,花了一番力氣,才把家人全部救回。那時擔任臺灣省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宜蘭分會主任委員的臺灣省立宜蘭醫院院長郭章垣被國民革命軍第70軍第75師第224團邵漢三部於3月18日凌晨帶走而在次日和其他六人被集體槍殺於頭城鎮慶元宮,可見時局極其混亂和危險,國泰歐巴姜能臨危不亂保全家人,實在了不起,後來範金鎔則成為她一對兒女的義父。不過這一事件一輩子在她心裡留下很大的傷痕,解除戒嚴後,和父親一樣,她逐漸解除了心防,開始會跟我們談論二二八,常常說到淚眼婆娑,強烈地表達了對於國民黨的不滿,也在訴說的過程中顯露出對於母親家人的無盡思念。
大同世界
顏宏文叔叔是父親親自招考錄取而於民國50年進入大同財務處的,他在由《民報》發表的〈產業自治,大同世界——曾群芳的會計革命〉一文中,證實了大同公司著名的利潤中心制度是源自父親向林挺生董事長的提議,而由父親一手規劃設計。我曾問父親從哪裡得來的靈感,他說是日本,是他研究日本相關文獻後引進臺灣的。父親的日文會計專業藏書都還在家中的大同鐵櫃裡,他當年寫的研究報告,應當都還在大同公司的檔案室裡,他能以臺大專科學歷獲聘為大學兼任副教授,靠的就是這一公司會計制度的引進和實務創新研發的巨大貢獻,但也聽說是因為對利潤中心的進一步發展受阻和對大同公司家族化的隱憂感到不滿導致父親離職,我期待對臺灣企業發展史有興趣的學者,特別是父親當年任教的大同大學事業經營學系,在能夠取得大同公司史料的條件下,能以大同公司的興衰為個案,幫我們解答父親對林挺生的複雜感情。
父親曾於民國62年在臺北市會計學會介紹過大同公司推行利潤中心制度的簡單經過及施行時之困擾。據他所說,大同公司於民國55年製作電鍋,係由製鋼廠以做好的電鍋外殼依成本供給電鍋廠加工後出售,由於電鍋之製造僅大同一家,市場獨佔,電鍋廠賺取不少利潤,製鋼廠卻反而虧本,製鋼廠乃提出抗議,於民國55年6月改以議價方式供給電鍋廠,製鋼廠始轉虧為盈。此事使大同公司董事長林挺生認為,如能實施利潤中心制度,必能使整個公司利潤更高,乃自56年1月起推動實施。最初各廠記帳會計均由總公司財務處負責,到了58年1月各利潤中心會計獨立,自行編製資產負債表及損益表,為此增加了300名會計人員,但該公司從56年至59年間無論營業額及淨利益都有了高度的成長率,每一利潤中心半年分紅一次,經銷中心每三個月分紅一次,公司更曾於兩年間產銷增加一倍,員工薪資增加達70%。該公司的轉撥價格有些係以議價,有些則以成本計價供應。其中最大的困難是議價,因為有些產品或半製品沒有市場價格。
《經濟日報》留下了關於顏叔叔和家父的一則報導。他們曾連袂於民國60年4月28日在政大公共行政及企業管理教育中心開辦的臺北市第三期中小企業廠長訓練班授過課,父親開的課是《成本分析與控制》,時任會計課長的顏叔叔則開《資金運用》。其後父親又於民國61年11月12日受邀到中華企業管理發展中心利潤中心分權制度研究班開課,留下了以下完整的課程大綱:
- 一、管理控制之原理
- 二、責任中心觀念
- 三、可控制成本與不可控制成本
- 四、責任報告之編法
- 五、利潤中心分權制度之實施條件
- 六、轉撥價格之決定
- 七、轉撥政策之訂定
- 八、實施內部計價時遭遇問題之解決
- 九、投資中心績效因素關係
- 十、各部門投資額計算方式
- 十一、各利潤中心之損益計算方法
- 十二、投資報酬率與殘留收益之比較
- 十三、管理綜合績效因素之衡量
- 十四、建立利潤中心分權制度之步驟與要領。
華成電子,雁行東亞
林嘉男董事長民國58年退伍初出社會就業,第一份正式工作,就是到大同公司財務處電子計算機小組從事電腦程式開發工作,父親那時向林挺生董事長力陳發展電腦產業,可說十分有遠見,所以電算小組就設在財務處,方便督導,很多人對此不明究裡。父親胸中丘壑,就是中文書寫不大行,很多父親給林挺生董事長的研究報告,都有賴於林董事長的協助完成。林董事長的學習能力很強,能以日語和父親交談,也常與父親分享有關產業經濟或中臺日文史的觀點,他因此能取得進入父親一代企業家思想世界的鑰匙。我還記得他去新加坡留學前後曾來過家裏探視父親,他喜歡讀郁達夫,應該是來自他們都有的新加坡經驗。我寫作碩士論文《馬克思主義法律概念的批判性研究》時,曾得到他的協助,到日本幫我找書,我因而在謝辭中特別寫下他的名字。我拿到博士學位後的民國91年10月,就是在他的協助和指示下,使我能得到汕頭華建電子有限公司副理梁耀中和駕駛辛升貿的支援,陪同去到廣東省梅州市蕉嶺縣新舖鎮尋根。梁副理是父親所賞識而拔擢的當地幹部,老辛則曾為父親駕車。老辛跟我說過,父親在華建成立工會和互助委員會,還有一些臨時工作需要外包者,也優先提供給員工來認捐,下班後還可在家裡打工,等於賺兩份薪水。父親在大同和華成都推動成立過職工福利委員會,舉辦社團活動或提供急難救助,這都是臺灣經驗的轉移。梁副理和老辛利用員工訓練機會到過臺灣旅遊,後來我在臺北很匆忙地見過一次梁副理。
很感謝林董事長的那一篇刊發於香港《超訊》網的〈追思我的人生導師──曾董事長群芳先生〉,讓我們知道父親如何在中年轉業後在華成打造出他個人事業和公司集團發展的巔峰。父親在民國78年5月告訴我他參加地下黨的往事,那時我正為北京天安門學生運動而心潮起伏震盪,一面也為個人自東吳大學法律學系比較法學組應屆畢業所需的當個學期總計25個學分的各個學科期末考試積極備戰。1980年代,中華人民共和國實施改革開放,此時也是我國實施《勞動基準法》和環境保護意識上升的階段,國際競爭的價格優勢,正因臺灣人力、地租成本增加而流失,在對岸招商引資的極力爭取下,許多臺灣本地的製造業開始將生產基地外移到中國大陸。父親也在思考這一問題。林董事長說他於1990年2月奉家父命令到日本向總公司東光株式會社提出去中國大陸設廠的主張,立刻獲得日本社長的支持。東光株式會社生產的線圈總量佔全球三分之一,主要應用在電信產業,1969年12月來臺投資設立華成,就是因為日本生產成本上漲,所以將生產線轉移到東南亞,包括臺灣。父親對於日本學者赤松要提出的東亞國家經濟發展雁行理論並不陌生,現在是臺灣經濟發達了,勞力密集的低階製程到了不得不轉移到其他國家生產的時刻。林董事長得到總社放行大陸設廠的命令一回到臺灣,父親即馬上要求他帶著兩位同事直飛廣東省汕頭經濟特區勘查設廠事宜,想想,那時我正在參與三月野百合學生運動。在此之前,父親早就已經去到大陸考察幾次了,他曾開玩笑地說,選擇汕頭是因為在香港啟德機場聽到有人用閩南語罵「幹你娘」,一時感到親切上前問路,對方答以來自汕頭,父親便買了機票直奔汕頭一探究竟。事實上父親設廠地點的考慮是有語言和文化因素在內的,福佬或客家地區與臺灣漢人語言文化相同,管理作業人員比較容易,他去了汕頭後又發現當地刺繡以「潮繡」聞名於世,汕頭女子必然手巧和心細,這則是東光集團所期待的作業員素質。
華建電子有限公司在汕頭經濟特區汕頭市龍湖區建廠,父親親自現場督軍,1991年4月1日公司成立開始營運,員工多來自汕頭當地或鄰近的潮州市饒平縣,父親為這些年輕的員工建造宿舍,舉辦社團或聯誼活動,為了和華建員工互動,他會跟著陳英泰、陳廷裕、鄭錦洲幾個同學去新亞大飯店最早由綠島新生訓導處回來的楊仲文經營的咖啡座酒吧去練習唱卡拉OK,遠藤實作曲、いではく(井出博正)填詞的〈北國之春〉,是他的最愛。每次要去汕頭出差,他都請公司蒐集和整理好二手衣和圖書,讓他帶去送給員工和圖書館。大同公司工者有其屋的理念,也被父親帶去華建,他讓公司幹部可以低息分期付款方式購得公司興建的宿舍,讓員工以廠為家。他也在當地造橋舖路,為饒平縣第一中學、第四中學等六個學校捐建教學樓和圖書館,回饋地方,做好敦親睦鄰。
1994年1月28日,日本交流協會臺北事務所舉辦日系產業考察之旅,來到華成參訪,父親向梁井新一代表說明華成的發展戰略,他說:「將勞力密集及低價位產品外移大陸,母廠轉以生產高附加價值的電源變壓器,才能根留臺灣。」
大約三十年的時間,中國大陸經濟起飛,經營的條件出現了1990年代臺灣同樣的問題,在上述父親在臺北接待梁井新一代表的同時,父親未雨綢繆,已經根據雁行理論,在想中國崛起後的下一個生產基地問題了。他再派令林董事長到越南設廠,覓得南越同奈省邊和市邊和工業區廠地,在1995年創立了越祥電子有限公司。這一年父親退休,交棒與林董事長。
華成的日本總公司東光株式會社在2016年1月為株式會社埼玉村田製作所所併購,埼玉村田製作所評估華建電子的生產成本已因勞動力價格上漲而侵蝕掉利潤,加以產品已不符合於智慧型手機的時代需求,因此決定連同在汕頭和深圳的其他子公司一併關廠,將生產基地轉移到越南,華建乃於2019年12月結束解散,父親已無機會再和華建的大陸員工重聚。在當前的兩岸關係下,我不可能再進入中國大陸,不知此生我是否有機會能好好答謝梁副理和老辛。我又想起父親華成桃園廠長李元和和李林清雲夫婦,小時候他們常來拜年,李夫人總是打扮得光艷照人,笑臉盈盈,他們送給我們的禮物,像是盒裝日本彩色鉛筆、法拉利(Ferrari)模型跑車、模型火車、洋娃娃,填滿了我們童年的想像空間,令我們十分珍惜和感念。還有司機謝武雄叔叔,他開的黑色裕隆轎車每天準時出現,那輛車我坐過三次,一次是童年時全家去陽明山、北投旅遊,另外兩次分別是臺北區公立高級中學聯合入學考試和大學暨獨立學院入學考試。他還護送過在外應酬嘔吐的爸爸回家。他退休後就很少往來了,不知他現在好嗎?
家祭
3月7日當天上午告別式,這一天春日高照,我遵照遺訓,並未廣發訃文和收取禮金,只是懷德廳實在太小了,所以大多數前來弔唁的賓客都只能站在室外,實在很失禮。很感謝陳俊廷和張君溥幫忙運送電鋼琴,接著和蘇雅君、呂婉綺、我東吳合唱團同學陳俊輝、我華大第一個研究生陳錫鋒共同協助接待工作,雲南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馬騰嶽教授擔任攝影,我的臺大博士論文指導教授李炳南老師和黃寶秀師母則提前到會場參與家祭的超度誦經,佛教慈濟基金會由隆子堂姊安排同修二十人到場助念,經文包括《阿彌陀經》、《金剛經》、《心經》和〈往生咒〉。香港浸會大學黃元璋教授的輓聯〈無住無往,有為有成〉高懸於禮堂。那種豁達和實在感,是對父親一生行誼最佳的寫照。由唐山出版社陳隆昊社長承印的紀念文集及時於前一天完成,但未料到來賓人數高於預估,向隅者許多當場預約正式版本。
家祭前,我們子女先披麻帶孝,然後由道偉法師領著我和靜妮持香去遺體冷藏室迎靈請出父親。父親身著他慣穿的西裝,彷若生前沉睡般安詳不語。我看了不忍激動起來,我告訴他我們來帶他去和人世間正式道別了。曾子侍父曾點,厚養薄葬,我卻只能如赤子終身孺慕。法師引導我們走過長長的移靈走廊。我的眼淚不爭氣起地止不住湧出,眼睛痠痛而睜不開,根本看不到前路,而是循著法鈴的聲響前進著的。家祭時由我領頭三跪九叩,父親養育之恩,無以言謝回報。走筆至此,我想起小時候臺灣電視股份有限公司由夏玲玲主演的清宮劇《金玉盟》,那時小妹才一兩歲,喜歡學戲裡的香格格,看到爸爸下班回家,就迎上口呼叩見皇上,三呼萬歲,爸爸總笑得合不攏嘴,忙著叫平身。
家祭由堂姊曾晶瑩協助引領親族入列。旁系血親與父親同輩為姑丈李柏齡和姑姑曾麗香。姑丈是水利工程師,他任職臺灣省水利局時奉派至印度尼西亞支援農田水利工程,姑姑要去陪伴,他們就留了四萬元給堂哥李昭宏管理作為他和宜芬、建宏三人家用,那時昭宏在臺北市立建國高級中學唸書,就買了整箱整箱的瓶裝牛奶和可口可樂在家裡當水喝,也邀我和妹妹們去她家吃喝玩樂,這是我們非常豪奢和歡樂的童年回憶。
元字輩由新埔曾氏臺貴/鑑郎派下長房曾燿元主祭,令字輩由新豐曾氏堂貴派下經濟部政務次長曾文生主祭,父親姻親即妻族,則由外祖父蔡崔源在臺孫輩中最年長的中央研究院院士蔡明道主祭。
給父親聽的歌
馬克吐溫公司統籌羅明祥先行剪輯了《少了一個之後──微光》第五集《曾群芳事件》的五分鐘片段在會場播放,這部紀錄片收錄了民國108年11月22日上午製片小組到家裡拜訪父親的畫面。這天竟成了他在世時的最後一次生日。為了卸除父親的戒心,我找了鄭葉祥阿祥哥哥來家裡,製作單位也準備了生日蛋糕來,但爸爸對於談論他自己的故事著實興趣缺缺而且精神不佳,倒是看到阿祥哥哥想到故人而相當高興,中午約著他要我作陪一起去上官木桶鍋吃火鍋,就這麼留下了父親最後和永恆的影音。剪輯中的另一個重點,則是民國108年8月11日曾祖父曾鑑郎派下堂表兄弟由大堂哥曾燿元在中壢香江匯時尚美食館召集的餐會。父親重視家族關係,千叮萬囑我們這一代要經常聯繫往來,他當年得以倖存,靠的是整個家族的支持和協助。這一次為祝賀燿元堂哥退休而餐聚,我徵得兄長們同意,安排製片小組過去拍攝,現場專訪燿元、盛元、泰元和表哥苗栗縣議員陳永賢等幾位兄長,談他們印象、心目中的五叔/五舅。
紀念影片則由懷慧監製,自在公司聘請的蔡長峰先生前一天來家裡製作。士珍很有效率地整理出父親生平照片。配樂方面,則選用了瀧濂太郎的〈荒城之月〉、高野辰之作詞、岡野貞一作曲的〈故鄉〉、岩井俊二作詞、菅野洋子作曲的〈花正在開〉,中間剪輯了兩段《曾群芳事件》紀錄片中我和薰慧談論父親的片段,而最終以臺北世紀合唱團的演唱錄音,向陽詩黃立綺譜曲的〈世界恬靜落來的時〉收尾。〈荒城之月〉是父親喜愛的歌謠,〈故鄉〉是父親小學音樂課(唱歌科)教唱的歌曲,寓意父親魂歸故鄉。兩首都是父親那一代臺灣人所熟悉的日本歌曲。〈花正在開〉是2012年3月11日東日本福島大地震的紀念歌曲,鼓舞人們面對親友離去的悲傷,心反要如花綻開,以思念和愛迎接更新的人生。〈世界恬靜落來的時〉,訴說的對過往青春年月的思念之情,世界恬靜,在睡不著的黑夜裡,思念出聲。
先前我一度想要親自拉奏〈荒城之月〉,為此特地去復興南路皇家樂器有限公司維修我那把塵封已久的聯邦德國康拉德.高茨(Conrad Götz)公司製小提琴,但店家告訴我,這把琴的琴橋和面板都已經變形了,要回復原狀工程浩大。我想到葉雪淳在綠島用漂流木自製的希望小提琴。
父親從我大學東吳大學合唱團的公演起,就和母親一起聽了我三十多年的合唱演出。期間懷慧短暫地唱過政大振聲合唱團,薰慧來世紀唱了一段時間。世紀的音樂會是他和母親每年必定連袂出席的場合。幾年前父親白內障復發,晚上外出視線不佳,就不再出現於國家音樂廳了。內人靜妮不喜歡我每週五晚上練合唱,為此我們有過嚴重的齟齬。父親用具體行動對我表示支持。事實上,我們父子的關係並不十分親膩,合唱音樂會可以維繫著我們的感情,父母也會各自邀請他們的親友來聆賞,這是個讓他們愉悅和光采的社交活動。有一天,靜妮忍不住向父親抱怨,父親四兩撥千斤地回答:「他都唱這麼久了,就繼續唱吧!」我感激地幾乎流下淚來。父親此生不會再聽我唱歌了。在不勞師動眾的情況下,我就用世紀合唱團的錄音向他道別。感謝世紀指揮何家瑋、助理指揮劉曉穎和總幹事黃泰偉以及團員陳麗華、郭明淑、陳瑞麒、陳雅慧、陳雅芳、楊曉晴的到場。
士珍是鋼琴演奏博士,她久未公開演出,在現場以電鋼琴為父親獻奏兩首曲子,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的〈G弦之歌〉(Air on the G String)和新井滿作曲的〈化為千風〉。〈化為千風〉是陳英泰在臺北大稻埕教會告別式上選用的主題曲,後來李登輝總統在淡江中學舉行的告別式也用了這首。歌詞以逝者的口吻唱道:「請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因為我沒有離開人間,就像千縷微風在無限寬廣的天空翱翔。」
轉型正義,正義迷航
公祭在高淑慧主持的琴韻國樂團伴奏樂音中展開。
公祭代表係請出前監察委員、前促轉會主委黃煌雄先生致詞。黃先生是臺大法學院政治系學士和碩士、和父親同是薩孟武學生,也曾在大同公司服務,在成舍我校長時代的世界新聞專科學校任教,後滿腔熱血投入威權時期的黨外反對運動,他參與過臺灣共產黨和地下黨員蘇新女兒蘇慶黎主持的《夏潮》雜誌,在那裏開始發表他的蔣渭水和臺灣研究,當選過民主化前後的立法委員。當我還是野百合學運群眾一員時,他主持民主進步黨政策研究中心,在黃信介主席的領導下負責推動臺灣民間制憲運動,對憲政改革持續施壓。我博士班時因參與李炳南教授主持行政院國家科學委員會有關憲政改革的研究計畫,對他進行訪談,從此被網羅擔任臺灣研究基金會研究助理,和他一家親如家人。他一次和夫人吳月娥有要務出門,就把女兒黃茗芬和黃曉芬送來我家,父親一見到他,就對著他說謝謝,謝謝他在反對運動中對臺灣民主化的貢獻。父親出殯前,黃先生從他富錦街家裡一路走來我家上香,真情至性,但黃先生可能要到父親身後,才知道父親當年看似無來由的一聲謝謝,其實蘊藏了政治反對者一生中不知從何說起的千言萬語。
父親是拒絕接受中華民國的政治平反和賠償的,我在網路上常看到許多鄉民自以為是對我們父子的批評,我完全理解和體諒他們的無知,我們的故事只有走過大時代的臺灣人最能心領神會,所以我不曾針對個人一一進行反駁,但有機會我就會著述立說,向大眾說明。黃先生的悼詞〈他走過臺灣的悲愴年代〉很動人,以他對臺灣人反抗殖民的精神史的掌握,政壇起伏所鍛鍊出來的明白練達,以及對我家的深情厚誼。雖然他已不在促轉會,卻對父親的行誼做了再也適當不過的詮釋。對我而言,類似促轉會依法撤銷違法判決的做法,只是國家承認當年戒嚴法制下的軍事司法存在著重大程序瑕疵而已,完全不討論個案正義的是非曲直,但我也看透了促轉會作為政府機關無能於此的侷限性,前促轉會主委以民間學者的身分對家父的蓋棺論定,那才是我們所期待的平反。
很多人以為我是仗著黃先生的關係去促轉會的,其實並不是,我是選擇離開教職而前去應徵的。臺灣等這一天很久了,我也準備很久了。張天欽副主委安排我到平復司法不法組擔任簡任研究員,並且兼任內部編組的研究組長,我很感謝他的賞識。黃主委知道我有論述能力而且媒體關係不錯,所以也鼓勵我適時地為促轉會發聲,爭取輿論和政治受難者團體的支持。沒想到,我民國107年8月才到任,24日週五下班前第一次應張副主委之邀和業務相關的同仁見面,就在對行政流程、權責業務和同仁都還需要熟悉的時候,9月11日竟因《鏡週刊》的報導,爆發了所謂的東廠事件,一下子,我剛認識的幾個同仁不是被要求辭職,就是感到不如歸去自請離職,次日張副主委辭職,我在電梯裡遇到他,他跟我說:「抱歉,讓你受連累了。」10月6日黃主委辭職。
我在促轉會經歷了9月17日內部政風處和12月26日行政院釐清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0824事件專案小組調查,都確認沒有行政和政治上的過失,立法院也針對本案成立了調閱委員會,但實際上並未運作。11月24日,地方公職人員選舉,國民黨以「一一二四滅東廠」為號召,重挫民進黨選情,行政院長賴清德請辭。我這被國民黨稱作東廠餘孽的小官,終於還是被逼退了。平復司法不法組郭全慶組長私下告知了委員會議的共識,我於是知趣地在尤伯祥委員的義謙法律事務所向他口頭辭職,然後在上班日後補正手續。12月13日中午,郭組長邀了同是東吳法律系校友的人事室主任吳婉華在馬六甲馬來西亞風味館安和店為我餞行。和我同時辭退但不同理由的研究員,還有陳妙芬和林瓊華。我離職半年後的108年7月22日,監委高鳳仙約詢我調查本案,因她和楊美鈴委員調查《鹿窟案》的認真執著,令我感到敬重,所以我也利用這機會去認識認識她,交換一些意見。在她卸任監委後,我們反成了《臉書》上的好友,沒想到她的高理國際法律事務所開張沒多久,就傳出她在110年6月20日因癌症過世。
我在黃光芹的書《吹哨人──小蝦米對抗國家機器的平民戰役》中的〈去腐──研究員吳佩蓉促進東廠轉型正義〉一文中看到吳佩蓉對整個吹哨過程的回憶,她說,使她下定決心出面承認她是爆料者的關鍵原因,是我被促轉會懷疑是洩密者,這讓她承受很大的道德衝擊,所以她要勇敢地站出來。我讀後掩卷為她心疼不已。東廠事件一週年,大妹當年的東海大學人間工作坊學運夥伴施威全寫了一篇文章〈促轉會與正義的距離──吹哨者事件一週年〉,批評促轉會對待吳佩蓉和我的作法。施威全的心意我心領了,其實我知道我不適合那環境,遲早都會離開的,促轉會的長官們會覺得讓我自請辭職對我是寬大為懷了。東廠事件兩年後,我那一組的同仁從組長以下都不在其位、人事全非了,三位從財團法人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基金會網羅而來、長期陪伴政治受難者投入政治平反服務與研究工作的研究員吳宥霖、盧怡萱和王齡萱,應當是最熟悉促轉業務的人了,特別是吳宥霖剛以論文《臺灣轉型正義實踐之研究──以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案件為例》拿到國立臺灣海洋大學海洋法律研究所法學博士不久,通通都丟了工作,真夫復何言。我不覺得他們每一個人都不能勝任職務或有操守問題。我請辭當晚回家跟父親報告,他坐在客廳藤椅上,悠悠地說:「沒法度,就莫做了,厝內還可會得過。」
政風調查當天中午,我在臺大國發所指導而已經畢業的研究生詹雅先特地帶著她畫的長春花油畫來看我,我在促轉會旁的Amber Café跟她分享了鄒族政治受難者高一生(吾雍.雅達烏猶卡那)寫作〈長春花〉這首曲子的故事,這是他在獄中寫給妻子高春芳(春之佐保姬)的作品。謝謝她送給我在我心中永不凋零和充滿希望的長春花。隔了一週,另一位臺大國發所在校研究生吳靖媛好意幫我預約帶著我去法主公廟收驚。我覺得好巧,因為法主公廟隔著南京西路的對面,就是當年的天馬茶房,政府人員查緝私煙執法過當引起眾怒而點燃二二八事變引信的地方。人在做,天在看,我相信這個。現在爸爸靈魂歸隊了,他們都會祝福我。
詹雅先,〈長春花〉,2018
再見,轉型正義。107年12月
靈魂歸隊
公祭團體以大同公司同仁為首,由顏宏文叔叔主祭;其次為華成電子公司及其關係企業華建電子、華鉅科技、越祥電子以及東光教育基金會,由林嘉男董事長主祭;臺大法學院綠水會同學只有廖運潘一人本人到場,有其堂姪邱榮舉教授陪同,另劉長韜由女兒劉慧璘老師代表,臺灣圖博之友會會長周美里同時代表其父周登龍;政治犯團體以臺灣政治受難者關懷協會會長兼政治受難者團體聯合工作小組召集人蔡寬裕為首,五十年代白色恐怖案件平反促進會會長廖至平、副會長朱震文、臺北市高齡政治受難者關懷協會理事長陳峋蘋、前理事長藍芸若等到場致祭。廖至平是省工委臺北市工委書記廖瑞發的兒子,朱震文父親朱天福是于非主持臺灣省政府社會處實用心理學補習班學員,和洪維健導演父母洪世鼎、朱瑜同案受難,陳峋蘋是陳英泰的長女,藍芸若是基隆市工委臺灣省立基隆中學《國文》教員藍明谷的女兒,我們都是二代。109年11月14日在海霸王餐廳中山店,我當選了臺北市高齡政治受難者關懷協會副理事長,襄助理事長王玉珊律師,她是我東吳學妹,市工委松山第六機廠支部吳聲潤的次媳,祖父王傳境因資助胞弟地下黨桃園縣委書記林元枝而入獄,她的丈夫吳鐵宏,名字來自蔡炳紅,屬省工委臺南市立公園國民學校《高鈺鐺讀書會案》和《綠島獄中組織再叛亂案》,蔡炳紅父親是我外祖父蔡崔源嘉南農田水利會的部屬,都住在臺南市中西區五妃里南門路11巷日式宿舍,大妹蔡淑端是我母親長榮女子中學的學妹,小妹淑貞和我三姨蔡麗珠是臺南市立家事職業學校同學,兩家往來密切。母親嘉女同學林碧湘的三哥林麗鋒是1948年嘉義臺灣前鋒青年協會的叛亂犯,碧湘阿姨公子陳君愷教授與我自研究生時期相交於海峽評論雜誌社舉辦的座談會至今,那時我們可能都懷疑對方是統派。我板中三民主義研習社學弟徐文彥,父親徐代德,是義民中學畢業生,屬《義民中學案》(省工委中壢支部案),母親涂貴美曾任臺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臺北分會會長。我們的長輩凋零殆盡,現在則由我們二代延續上一代的革命感情。文化部國家人權博物館館長陳俊宏教授親臨致祭,他的出現,象徵著國家對於政治反抗者的接納和悼問,寓意著寬容與和解,對我而言,意義深遠。
國家人權博物館的設立緣自臺灣警備總司令部軍法處新店二十張景美軍事看守所的不義遺址保存,而有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的設立,因此我們二代認為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定位應當是白色恐怖的紀念館,景美園區的用途規劃也應當鎖定白色恐怖,不過館方認為白色恐怖只是他們業務的一部分,哪怕是最重要部分,所以在經營方向和園區用途上,始終有意擴大涵蓋所有人權議題。景美紀念園區最早在2008與2009年之交即在命名問題上風波不斷,當時的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主任委員黃碧端有意將景美園區命名為景美文化園區,以淡化國民黨白色恐怖和人權迫害的污名,促進會於2009年4月在文建會前發動了示威抗議,陳英泰也撰文批判政府當局心態,才讓文建會收回成命。我們在景美園區和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定位上自有我們的立場需要表達,但我個人還是衷心感謝陳館長開館和樹立規模的貢獻和對白色恐怖議題與政治受難者的關懷付出。
中港故居,時光舞臺
臺灣北社由社長李川信主祭、秘書長潘威佑等陪祭。臺灣社社長張葉森醫師亦親臨主祭。臺灣北社和臺灣社在精神上繼承蔣渭水領導的臺灣文化協會。祖父曾鴻鈞苗栗縣竹南鎮中港里東門城外12鄰中正路471號的故居,日本時代地址竹南街營盤邊字車仔頭營盤邊514番地,就緊鄰著文協和臺灣民眾黨竹南支部委員陳九的公館。蔣渭水的臺灣民眾黨竹南支部於1928年(日本昭和3年)10月14日在中港慈裕宮成立,文協和民眾黨都反對歌仔戲,視之為傷風敗俗,所以第二年7月11日起連續三天晚上8點到10點,陳九就和竹南的民眾黨人在慈裕宮開講,和當地開演的歌仔戲打對臺,批判歌仔戲。1935年(日本昭和10年)關刀山地震,竹南中港地方重傷,後來祖父就由同年的陳九介紹到他家右側租地鳩建自宅,於1940年(日本昭和15年)10月25日由中港舊街遷到現址。
曾鴻鈞故居有著日本式建築的外觀,黑瓦、雨淋板、編竹夾泥牆,內部則是中日合璧,有日式的疊蓆房間,主臥房放置祖母的古董紅眠床。大廳向外是祖父的代書事務所,內室則放置八仙神桌和餐桌。祖父手植的榕樹盆栽仍綠意盎然地坐在後院看歲月興衰,人來人往。屋前的植栽則因中正路拓寬而被盡皆砍去。
陳九在民國57年過世,膝下無子嗣,他的故居舊地後來由林姓人家接手改建成現代的公寓建築,陳九之後的新鄰居跟我們有遠親關係,與我年齡相仿的阿玲林玉玲和她母親林葉來好常進出故居走動,所以我也認識了她們,以往的相處是愉快的。林家大哥林宏田(赫胥氏)畢業自政大英國語文學系,曾任政大長廊詩社社長,創辦過《四度空間》、《象群》詩刊,並且由苗栗縣立文化中心出版了詩集《過去事》。我喜愛讀詩,也曾經以私寫政大學妹靜妮的詩作〈冬夜貓空飲茶〉意外地拿過第五屆政大文學獎新詩首獎,所以對大學詩壇有一點了解。遺憾的是,他家老二林家政長住於此,把雜物堆置在兩家之間的防火巷,在祖父故居門面左側空地挖了化糞池,又任令他家樓上磚瓦掉落砸壞老屋屋頂,導致天雨屋內漏水造成屋樑結構和室內家具財物損害。我們曾向他反映要求改善與損害賠償,但也是在觀察對方的反應。結果他主張土地重新勘界,要確認是否有實際占用到我家土地,但日本時代的地籍圖存在誤差,勘界問題根本無解。其實在相鄰關係上,土地所有權不是絕對的,《民法.物權篇》第774條規定:「土地所有人經營事業或行使其所有權,應注意防免鄰地之損害。」其精神在於要求相鄰不動產的所有人或使用人,在行使占有、使用、收益、處分權利時,要尊重他方所有人或使用人的權利,相互間給予一定的方便或接受一定的限制。我曾發出存證信函請求林家政回覆改善措施,結果他置若罔聞。我也曾就此事找過里長葉榮堂,請其代為轉告,但對方依舊相應不理。這事的處理因為父親過世而中斷,但一直在我心上。
曾鴻鈞故居歷史已八十年,老屋因產權早移轉給了思元堂哥,所以法律上其他房都沒有權利和義務,老屋在思元過世後由嫂子蔡易芸和其子曾令吉在居住和維護,固守祖厝,相當辛苦。門口側邊被挖了化糞池,雖然經過反映後鄰居已廢棄不用,但猶如佛頭著糞,對鄰里和諧關係的傷害固然不論,這種門面觀瞻也會影響到林家和我家的社會形象乃至事業經營。而由於日本時代建築工法現代建築多已不用,老屋的維修將會越來越困難。
我因為年少每逢寒暑假便回中港陪伴祖母林知母,對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和曾經有過的燦爛光影充滿懷念,內心期待有一天能促成曾鴻鈞故居指定成為歷史建築或鎮定古蹟,讓它成為竹南進入中港老城區的地標,不只讓祖父母、父親一代人的故事在這裡一直流傳下去,也盼望它能成為中港人欣賞和演說歷史和人文記憶的時光舞臺。
臺灣人出頭天
臺灣國辦公室由執行長陳峻涵代表創辦人王獻極主祭,辦公室主任莊淑惠和許多同仁到場,情義感人。臺灣獨立,建立臺灣共和國,是日本共產黨臺灣民族支部臺灣共產黨的政治主張,這是基於共產國際支持殖民地人民自決的立場,是從國際主義出發的,而非民族主義;而1895年臺日乙未戰爭中建立的臺灣民主國,則是把自決獨立作為臺灣人民尋求國際干涉的正當防衛手段。黃華昌說他當年被說服參加地下黨,就是感動於父親引薦的臺灣省立師範學院英語學系學生陳水木關於「建立不受列強欺侮的新臺灣」的說法。我坦承,我的國家觀是自由主義的公民民族主義,國家應當為保護人民與生俱來的生命、自由、財產、幸福而存在,所以孫中山講的個人應犧牲自由以成就國家完全自由的那一套說法,我完全不能接受。生命共同體意識是凝聚國家所不可或缺的要素,而臺灣人的生命共同體意識,則是首先在臺灣人共同反抗外來強權日本的壓迫中形成的,團結了臺灣各個漢人族群和各個原住民族,而在當代,則又因抵抗中華人民共和國,進一步延伸到外省人、福建省金門縣閩南人和連江縣閩東人,而在心理疆界上將臺灣擴大到等同於中華民國統治權所及的臺灣、澎湖、金門、馬祖,即大臺灣。從臺灣的獨立到大臺灣的獨立,是臺獨向華獨的演化,這是以自由主義國家觀和基於反抗精神的臺灣歷史經驗兩相結合形成的新臺獨論。1996年5月由時任民進黨文化宣傳部副主任周奕成發起的《臺灣獨立運動的新世代綱領》,顛覆了傳統的臺獨論述,結合臺獨新世代的力量,主張臺灣現狀即臺獨,從而催生了1999年民進黨的《臺灣前途決議文》,乃精準地掌握到臺灣主流社會集體國家認同意識的發展趨勢。1999年7月,李登輝藉德國之聲(Deutsche Welle)訪問的機會,宣示在中華民國1991年修憲之後,兩岸已是特殊國與國關係,中華民國為主權獨立國家,臺灣並無宣布獨立的必要。這一論述出於總統府強化中華民國主權國家地位小組的研究結論,而研究計畫主持人即為蔡英文。
臺灣人出頭天是臺灣人在日本殖民時期形成的集體心態,渴望臺灣人可以成為自己國家的主人,這個臺灣人國家的想像,曾經是臺灣共和國,《中華民國憲法》下的省縣地方自治,中華人民共和國新民主主義下的臺灣民主自治,這是父親那一代人的追尋和迷惘。1996年臺灣總統大選,父親投給了主張中華民國在臺灣的國民黨李登輝,我把他心中有所虧欠的一票投給民進黨的彭明敏,而《臺灣獨立運動的新世代綱領》卻是衝著選後退出民進黨、成立建國會的彭明敏而來的。2006年我在《萬竅:中華通識教育學刊》第4期發表論文〈一個憲法,各自表述:臺灣憲法秩序中的「一個中國架構」〉,該文在對岸獲得討論的程度高於臺灣,而我所要表達的是,臺灣的現行《中華民國憲法》架構使憲法的中國性和臺灣性得以各安其位,只要對岸接受這一政治現實,特殊兩國論將會是現狀下兩岸關係最好的憲政制度安排,臺灣人會在這一特殊國家形式中擁有正常國家的地位,同時可以期待中國民主化後對臺灣憲法秩序和國民主權的安全保障。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
胡璉故居紀念館暨研究中心由理事長胡敏越傳道主祭,陳錦昌、胡蕙霞陪祭。這代表的是我岳父周雅川和我家族跨越兩岸和族群的歷史連結。胡敏越是胡璉將軍的孫子,胡璉是臺灣的護國大將軍,他在江西以黨軍理念重整國軍第十二兵團,練出十萬大軍,成為金門防衛軍的主力,抵擋住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入侵,多次指揮游擊隊在福建沿海出戰,他同時也是反攻大陸《國光計畫》的主持人,對臺灣防衛和金門建設貢獻至鉅,但在當年,胡璉粉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解放臺灣的迷夢,卻教地下黨人望斷天涯。
岳父籍貫江西省豐城縣秀市鎮秀才埠,為避赤禍,投考胡璉兵團怒潮軍事政治幹部學校,跟隨兵團來臺。怒潮軍校落腳在新竹縣新埔鎮,原因是兵團副司令官兼校長柯遠芬是廣東省梅縣客家人,所以柯遠芬後來也娶了當地的客家女子。柯遠芬曾任臺灣省警備總司令部參謀長,在二二八期間,配合臺灣省行政長官兼警備總司令陳儀實施密裁和誘陷鎮壓,也有貪污勒索傳聞,形象爭議,父親他們聽到這名字無不咬牙切齒,但是柯遠芬後來出生入死輔弼胡璉護國又有大功,岳父與岳母蔡銀妹結婚時,還特別請出恩同再造父母的老校長證婚。我因為想要認識素未謀面的周雅川,而走進了他和胡璉兵團的歷史,然後透過怒潮校友梁懷茂教授認識了胡敏越,進而投入金門縣政府文化局委託寫作計畫《怒潮學校與戰後金門的復甦》一書的採訪工作。此後我受邀擔任了胡璉故居紀念館暨研究中心和怒潮校友會理事,經過多年的參與和研究,而今在胡璉兵團的相關研究中,也擁有了一席發言地位。我即應東吳政治系和政大三民所學弟國立金門大學國際暨大陸事務學系主任劉佩怡的邀請和安排,在該校通識教育中心開設了《金門戰史與兩岸關係》這一全國獨一無二的課。在金門憑弔古戰場,我常油然而生一種感慨,這成千上萬的解放軍魂,當年不知有多少也是和臺灣的反抗者一樣,帶著國仇家恨投入解放戰爭的,如果他們的信念不變,那麼今天,面對背叛革命的黨國,他們就有可能也成為臺灣憲政民主的守護者,因為臺灣真正實現了新民主主義的理想,為全體受中共黨國壓迫的各民族人民的自由解放建立了範本和保留了希望。
邱榮舉教授臺大政治系的老師徐松珍教授也是胡璉兵團從梅縣帶出來的學生兵,邱老師邀了我一起向徐教授買了他桃園市楊梅區埔心高山頂幼獅段1286地號的建地,我則和邱老師一起,以周雅川和徐松珍為傳主寫作了論文〈胡璉與怒潮的時代光影──周雅川與徐松珍的故事〉(胡璉與怒潮學校的時代光影:以周雅川與徐松珍二位學生為例)。徐教授的公子徐秉華則出席了公祭。
胡璉兵團重組於亂世,在轉進來臺路上,為招收和擴大兵源,而不幸有抓丁拉伕和濫殺的不法作為,我在研究胡璉兵團過程中,認識了被強拉入伍的廣東省興寧縣客家老兵劉錫輝教授,他是我國中山科學研究院研發天弓飛彈的第一代科學家,對於胡璉兵團高魁元第十八軍羅錫疇第十四師廖先鴻第41團官兵因饑餓在他家池塘偷魚被發現而槍殺他父親劉展文,然後強徵家中男丁之暴行一生無法釋懷,從馬英九總統到蔡英文總統任內,多次陳情要求國家對此道歉。我人在促轉會時也無法說服長官將促進轉型正義的地域範圍擴大到中國大陸地區,所以只能以一己之力在媒體為他疾呼奔走,至今國防部和國軍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對劉錫輝的陳情還是無所作為無動於衷。胡敏越曾有公開信向劉錫輝致意和慰問。正視胡璉兵團的是非功過,為先祖胡璉彌補遺憾,不僅不會有傷胡璉令名,胡敏越展現的宗教家風範,反而有助於社會和解,使人願意珍惜和肯定胡璉兵團的貢獻。劉錫輝教授人在美國,電問自在公司張慶良師兄代訂花籃匯款事宜,張師兄感動於我和劉教授的特殊緣分,根本就不收劉教授的錢。
深情厚誼
父親過世後的家中靈堂和一殯告別式禮堂,好像是時光舞台,連續上演著父親的一生和我們家人成長的過程。謝謝社子島庇護者王塗城、王財旺父子、大同公司、華成電子、臺大綠水會、平反促進會、公民監督國會聯盟、晴園大廈對爸爸和我家的照顧,謝謝陸委會、國家人權博物館、胡璉研究中心和馬克吐溫公司、臺北世紀合唱團的關懷致意,謝謝到家裡或告別式上陪伴的親友們,除了以上所提的之外,還包括我臺北市立中山國民中學同學李光欣、板中三研社沈曉志、周道君、董翠芬,板青何榮幸、東吳法律系廖堂各、李榮富、龔欽龍、符玉章、黃皓陽、項程華、李佳翰,鄭凱鴻、政大三民所李酉潭學長、臺大國發所老師李炳南夫婦、邱榮舉和我的學生們吳行健、許智閔、楊明勳、駱長毅、林書緯、吳靖媛,世新大學新聞學系學生彭淑蔆、華大行管系教授胡至沛和學生陳錫鋒、陳宏杰教授、張筱婷、吳皓瑀,華大財務金融學系余耀順教授、前臺灣智庫同仁時代力量黨智庫執行長李兆立、公督盟理事長吳鯤魯、執行長張宏林與夫人游于穎、香港銅鑼灣書店店長林榮基、前香港中西區議員戴卓賢、我的前老闆徐南城律師夫人蔡翠蓉和徐彥婷、徐名弘一家人、自由中文作家筆會黃貝嶺、《鵝湖月刊》李明、太極門同修劉美男、馬小蘭、臺大法律系學妹游美齡、內人靜妮前臺灣嘉義地方法院檢察署的長官現臺灣高等法院檢察署主任檢察長洪威華、大妹東海大學校友立法委員沈發惠、高雄市社會局長姚雨靜、二妹《中山女青年》同學彭慧明、朱玉華、政大校友張君溥、蔡文雅、小妹東吳同學陳俊廷、簡鸝媯、楊嘉容、吳孟穎、晴園大廈鄰居林啟榮、張劍蘇、張子元等等。也感謝百忙之中還致送花籃到禮堂的總統府副秘書長李俊俋、國史館長陳儀深、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董事長薛化元、客家委員會主任委員楊長鎮、時力黨主席徐永明、內政部常務次長陳宗彥、臺北市政府客家委員會主任委員徐世勳等長官的深情厚誼。
重修新埔祖塔
告別式結束,眾親友瞻仰遺容後,由父親生前指定的泰元哥哥封棺,靈柩移送到臺北市立第二殯儀館於下午兩點火化,下午三點進入天祥禪寺地下一樓 32區4706號塔位永久安息。
其實我們家族在新埔義民廟後背下枋寮新埔鎮第七公墓有來臺第二代祖曾臺貴為首的祖塔三省佳城可供安厝。民國109年3月29日掃墓時,燿元大哥提議修墳,我們臺貴派下來臺第六代各房眾皆響應。4月4日兒童節,我開車載著妹妹懷慧、薰慧和甥女令曦出遊,特別繞到新埔來。傳統父系社會觀念,女子出嫁即從夫家,所以不列入家譜,也不必掃墓,但縱使是娶進的妻妾,作為母親或祖母,也只在家譜留下娘家本姓,名字都沒有。父親生前依循傳統,從沒帶妹妹掃墓過,所以妹妹們對於曾家歷史很陌生。我在修譜時注意到女性缺席的問題,所以都儘量把能查到的女性名字找出和填上。現在爸爸過世了,妹妹竟然才有機會上山。客家女性逝後一律追封七品孺人,這和南宋文天祥最後以梅州為據點,大量徵調客家人抗元有關。客家女性不纏足,而能耕能戰,傳說1278年(南宋懷宗祥興元年、元世祖至元15年),宋帝趙昺在梅州五華縣橫陂鎮夏阜村田祖崗遭元軍追擊,適有一群客家農婦採樵持禾槓路過,元軍以為遇伏而退兵,宋朝以客家女性勤王有功,乃皆給予身後賜封。文天祥是客家人尊敬的忠臣,我的書桌前就擺著陳其寬教授手書的〈正氣歌〉,這個屬於客家女性的傳說,並非憑空捏造,它表現出客家人對於忠孝節義的推崇和引以為豪。
新埔原名吧哩嘓,是清世宗雍正3年(1725年)平埔族道卡斯族竹塹社招徠廣東省各地來臺客家移工開墾之地。清聖祖康熙60年(1721年)臺灣大明中興王朱一貴起事,清朝南澳鎮總兵官藍廷珍下屬廣東省饒平縣黃岡鎮駐軍招募參軍來臺者,鎮平一縣即有百餘人從軍,自臺南鹿耳門入臺,朱一貴事平後,鎮平縣知縣魏燕超報請朝廷並移咨福建省,請准鄉人赴臺灣墾殖。我們鎮平縣新舖鎮同福村曾裕振家族,最早即於當時移墾於南部下淡水溪流域,這是南部六堆有鎮平曾氏和屏東縣屏東市有宗聖公祠的由來。清乾隆49年(1784年),吧哩嘓因有鎮平人十餘戶於在此建庄而改稱新埔,我的直系祖先乾隆時代的鎮平裕振第十七世曾遠麟,就是在鎮平人大量移民吧哩嘓的此時,把眼光和足跡放到了北臺灣。我相信他到了新埔,所以在他之後,每一代人都像候鳥般春去冬來,以新埔為中心,在淡水廳/新竹縣境內生活,在晚年落葉歸根。
來臺祖裕振二十世曾亮寅,諱駿,就是曾遠麟的曾孫,他們兄弟大概童年都在北臺灣度過,稍長則回鎮平新鋪接受國學啟蒙教育,成年後再來臺灣發展。清宣宗道光15年(1835年),淡水廳竹北堡十三客庄就枋寮褒忠亭義民廟每年聯庄輪值舉辦春秋兩祭達成協議,並推舉北埔金廣福墾號姜秀鑾為首任廟產外庄經理,自此將每年祭典和廟產收支紀錄於《敕封粵東義民祀典簿》以昭公信。6年後,曾亮寅的長兄國學生新埔團練總局局首曾騰(亮秀)應邀為《敕封粵東義民祀典簿》作序,序文書寫客家義民戰史,使其神格由人鬼上升為人神。道光27年(1847年),曾騰再參與將各客家庄分成新埔街、九芎林、大湖口、石岡子等四大庄而由各大庄三年輪值經理廟產和主持祀典的制度建立,這就是今日每年農曆7月20日新竹桃園十五客庄輪值舉辦義民祭的由來。
曾騰的三弟曾亮明,諱驤,號籋雲,道光18年(1838年)來到出生的臺灣,而選擇住到新開闢的北埔,家宅號為翠雲窩。他因詩名遠播,被竹塹城的泉州人領袖林占梅延攬為其宅邸潛園幕客,林占梅急公好義,自組鄉勇團練,在清文宗咸豐3年(1853年)林恭、咸豐4年(1854年)小刀會黃位以及清穆宗同治元年(1862年)戴潮春等接連不斷的民變中,毀家紓難,四出征戰平亂,曾亮明則為之出謀劃策,分勞解憂。曾亮秀於同治元年(1862年)逝世,享年67歲,次年曾亮明逝世於竹塹,享年65歲,他們都由兒子護送渡海歸葬鎮平,倒是我祖行五的曾亮寅,號崧岳,一寫松嶽,諱駿,本就是臺灣佾生,是擅長眼疾的漢醫,卻在同治2年(1863年)60歲時,決意舉家分批移民臺灣新埔枋寮。曾亮寅先到新埔,五房子孫則陸續到達,曾臺貴是三子,臺灣府庠生。和妻子余氏懷抱襁褓中同治3年(1864年)4月在鎮平出生的曾鑑郎重來新埔。同治11年(1872年),曾亮寅卒於臺灣,享年69歲,家諡英直藝士,就落葬於下枋寮義民廟後背,不再像他的父祖和哥哥們歸骨大陸。曾亮寅妻陳氏,諡號德靜慈端,卒年不詳,我推測是在同治3年至11年之間,因她早於丈夫過世,但奇怪的是,她仍歸葬於鎮平縣徐溪鄉龍巖畲坐北向南。2003年1月,蕉嶺新鋪同福宗長曾繁瑾率當地族人上山尋找陳婆太墳塋,據他函告,陳婆太墳塋在深山,是風水寶地,當年家族如果沒有一定財力和人力,不容易將棺木運到山裡還要造墓。很有可能,是家族特地的安排,讓陳婆太保佑庇蔭臺灣後人,在她落葬後,全家族自此才安心告別原鄉。
曾亮寅的墓塚因民國52年義民廟觀光花園擴建需地而租地移葬於燒炭窩口,記得每次掃墓由於子孫眾多,地主感到生活受到干擾,常起口角紛爭,所以趁著民國98年11月15日新竹縣新豐鄉福興村新豐鄉第一公墓堂貴祖塔武城佳城落成,應曾杏芳堂叔的安排,就把來臺祖曾亮寅骸骨安置了過去。
曾臺貴,號作夫,冊名國樞,清德宗光緒10年(1884年)4月10日逝世,得年54,落葬於義民廟後下枋寮,墓碑書附葬鍾、余、范、徐四位夫人,其實鍾氏早殤,葬於鎮平,曾臺貴只有余氏所生次子曾鑑郎有男嗣鴻勳、鴻鈞二房,祖父鴻鈞則兼祧臺貴長子曾伯祖父端郎與伯祖母楊氏。范氏生一子蓉郎亦早殤。民國74年臺貴派下子孫在臺貴墓址建祖塔三省佳城,祖父鴻鈞原葬於竹南中港楊寮仔竹南鎮第二公墓,乃依其遺願撿骨歸葬新埔。
民國109年8月2日上午,由臺貴派下長房曾燿元邀請明道命理諮詢地理風水館明師林詩明勘查臺貴三省佳城,士元、懋元和我會勘,經過四十年物換星移,腳下鳳山溪流域的平疇沃野,極目望去已是竹北高樓櫛比的天際線,原本應正對竹北的方位則有所偏移。方位的問題早年即有所發現,思元生前曾經向家父提起,認為可能而因此影響他的事業和家庭發展,父親聽了視為無稽,還覺得子孫成就與否怎可歸因於先塋風水。但現在既要修墳,我們就決定把方位改正,所以整個墓室要重砌。墓室對聯字數不對,上下聯要各加一字。客家人重視風水堪輿,唐末今江西省贛州市興國縣梅窖鎮三僚村有楊松筠、曾文辿、廖瑀三人在此開創贛州風水門派,我在家族修墳大事中看到了千年遺風。會勘後我們在新埔義民廟前的統一超級商店開會,決議由第六代元字輩各房分攤經費修葺臺貴祖塔。8月15日,我們堂兄弟由燿元召集,第二度會勘祖墳,在新埔鎮小茅埔新龍路懋元的芳元商店開會,出席有士元、盛元、懋元、湘元、軍元、泰元和我,確定修墳方案並委由古姓修墳師承作,會後大夥去霄裡溪隔岸的鹿鳴坑黃梨園點心店吃粄條慶祝。
10月4日上午8時30分修墳破土,各房準備豬、雞、魚三牲和酒祭告臺貴公和四位婆太和后土、龍神,我們則進入墓室瞻仰並清點金罌。墓室原來的工程品質不差,裡面基本上乾爽寬敞,是有少部分滲水,但被一低矮的防水牆隔開了。墓室正中就是臺貴公的金罌,鍾氏婆太葬在大陸,所以她的金罌是空的,最後娶的徐氏婆太,無後,也是空的。曾祖母鑑郎夫人范石蘭改嫁四座屋庄陳家,她的金罌同樣是空的。離奇的是,泰元發現墓室左門邊竟有曾亮寅夫人何氏上書「何太孺人」四字的牌位,接著我們發現了何婆太的金罌,但裡面也是空的。很可能曾亮寅晚年在新埔繼娶何氏,何氏無後,未被載入家譜,鑑郎修臺貴墓時,把這一不被家族子孫接納的何婆太牌位藏入了墓室,民國74年建臺貴派下三省佳城時,父親那一輩人更為何婆太設置了金罌,但何婆太的存在直到109年才被子孫發現。祖先們絕大多數都只留給我們名字,很多人連生卒年都不為人所知。他們生前的愛恨情仇、生離死別,最後都在陰冷的墓門之後汽化了,而無影無蹤。
墓門對聯由我加字,上聯曰:「三輝大地光『耀』祖宗遺『德』澤」,下聯曰:「省察諸峰秀『映』山水『毓』鍾靈」。
動土期間,大家排班輪值到場監工,費用由元字輩分攤,10月24日完工, 11月21日謝土。父親一定非常欣慰我們曾亮寅家族兄弟的恪遵祖訓和不負家聲。
111年3月27日上午紛紛雨中,在歷經武漢肺炎疫情兩年後,我們曾亮寅後人在新豐堂貴祖塔武城佳城重聚掃墓,在最年長的蘭芳叔主祭後,燿元以避開車潮為由,提議將祭祖日改為每年3月第二個星期日,獲得族親共識同意,這也連帶變更了同一日舉行的新埔臺貴祭典日期。亮寅後人曾堃貴一房在民國98年7月11日(農曆閏5月19日)到新埔燒炭窩亮寅公瑩前請示同意分身,11月15日(農曆9月29日),新豐堂貴祖塔武城佳城和桃園縣新屋鄉大坡村堃貴忠恕堂祖塔同日落成,此後堃貴一房就不再與我們共同祭祖了。
新埔曾臺貴祖塔三省佳城
缺憾還諸天地
但我知道,父親有一件事沒有完成,我如果沒有幫他處理,他的人生會留下缺憾。他怕留下組織關係線索,導致同志或接濟過他的親友受難,在自新之後,終其一生,都不與當年的救命恩人聯繫和道謝。他看似不近人情、忘恩負義的行為,是因為他的潛意識裡,永遠不相信黨國體制已經過去了,國民黨的後面,還有一個共產黨,而深深擔憂著極權復辟,所以,為了保護這些恩人,他要把他的感謝帶到身後。我記得最後一次107年8月30日和前總統府資政省工委前苗栗縣臨時工作委員會書記曾永賢教授在二二八國家紀念館錄影拍攝馬克吐溫公司的《少了一個之後──二二八・微光》節目空檔時,他告訴我,他很感激他自新的時候,內政部調查局長季源溥沒要他交代組織關係,所以他下面的許多同志迄今都沒有曝光,一生平安度過。我問他想不想說出來,他搖搖頭。不久,曾永賢就過世了,將這一段秘密永遠地帶走了。曾永賢一輩子沒去找過因藏匿他而被槍斃的通霄鎮長邱乾曜家人道謝和道歉,不知招致多少罵名,那一天我想問他這事,話到嘴邊又硬吞了回去。也許有相當長的一段期間,曾永賢為了避免國民黨當局的懷疑,是不敢回去苗栗連絡昔日的同志或朋友的,後來變成了一種心結,不知如何面對那一段人生遺留的種種恩怨情仇,那被歷史加壓的沉重愧疚感,讓他們選擇逃避。在這一點上,某種程度的懦弱,無疑地既說明了他們注定成為與黨國對抗下的失敗者,也說明了他們作為失敗者還能苟活的理由。
4月26日,我開著車,帶著懷慧、薰慧和小曦出遊,開著開著就來到臺北市文山區木柵新光路三段恆光橋,我在政大三民所攻讀碩士時曾住在政大後山男研究生自強宿舍,而於民國82年3月寫過一首詩〈恆光橋畔看魚〉,就發表在邱垂正擔任東吳學生會《東吳青年》部長時出刊的《東吳青年》第92期。那時我有時會循著政大長堤沿著醉夢溪向著落日走到恆光橋再回宿舍,恆光橋隔著景美溪的對岸,就是樟腳里,是福建泉州安溪陳姓族人開墾之地。民國39年5月國防部總政治部主任蔣經國發動全省大逮捕,父親從花蓮縣光復鄉逃亡了一圈回到臺北,帶著顏松樹去找陳英泰一起逃亡,陳英泰就帶著他們兩人一起躲到樟腳朋友陳家和家,陳家和父親陳泉問父親出了甚麼事,父親不敢誠實以告,推說是失戀,顏松樹則支吾其詞,父親驚惶之餘,第二天就丟下顏松樹,一個人跳下景美溪岸,沿著水路逃走了。其實陳泉無意趕父親走,顏松樹和他們家素昧平生,竟住上一段日子才離開。陳泉和陳家和父子後來都到高雄發展事業,所以父親等到和陳英泰重新聯絡上後,一直沒有機會和陳家和見面道謝。民國86年1月30日陳家和和陳廷裕同一天過世,陳英泰告訴了父親。陳英泰人很重感情,會南北串連朋友,也是因為如此,陳英泰才有本事寫出那麼多書。父親也很重義氣,但不像陳英泰那樣熱情,陳英泰對父親和顏松樹從未當面向陳家和致謝,還是多少有所意見的。
4月26日下午我再帶著一車子人到紀州庵和螢橋,紀州庵是大伯曾培芳任職臺灣省政府農林處專員時認識社會處科員前國防部保密局幹員章和樂的地方,那時大伯幫章和樂處理紀州庵料亭改裝為社會處第一宿舍的事,章和樂便運用他保密局的關係找到保密局臺灣站長林頂立疏通,才讓父親得以在民國40年4月辦理自新,同時保護了陳廷裕。父親終身非常尊敬章先生,在章先生的退休金因父親介紹而投資大舅蔡惠然的樺進木業股份有限公司被倒帳之後,父親一肩替大舅扛起清償的責任,因為他不能讓救命恩人的餘生窮困潦倒,甚至在章先生過世後,父親還每年去探望章夫人,也必定準備贄敬。母親那時還搞不清父親和章和樂的關係,我記得他們為此大吵過架,父親有難言之隱,也對母親的不夠體貼再添上一筆罪名。
1928年,紀州庵支店離屋
保密局臺灣站長林頂立舊居,今豪景酒店
傍晚來到螢橋,廈門街25巷,當年父親和陳英泰在此和葉雪淳相約逃亡,等不到葉雪淳而離去,誰知葉雪淳跑去考《地質學》的期末考,而在教室裡被捕。
1950年代的螢橋
2020年代的螢橋,109年4月26日
4月30日,趁著要下臺灣苗栗地方法院法官職務宿舍,中途從茄苳交流道下福爾摩沙高速公路,不知怎地,就開車到新竹市香山區茄苳里,把車停在茄苳里福德祠,曬了一下溫煦的太陽,再開車下到內湖里,進到內湖老街。我在中華大學任教16年,從來沒在茄苳路上閒步,到福德祠看看,更沒到過內湖老街。前一年回竹南掃墓,到二伯曾蘊芳營盤里建國路故居和他們一房親戚午餐,飯桌上堂姊曾華美說起二伯母許碧娘家在內湖,爸爸以前就由二伯載送而安排躲過她娘家,我腦海瞬間浮現爸爸以前曾不經意地說起過的話,他晚上躲在市場裡二伯母的娘家,白天趁著客人還沒上門,便上山去躲避,常在山裡走著走著,不知身在何處。我將車開進內湖老街中心的廣場停下,那裏還保留著清代和日治時代的街屋,有一家清峰生鮮超市開著,那是最好的營商地段了。往縱貫公路中華路竹南的方向,有一座土地公廟順天宮,被巨大的榕樹擁抱著。路的另一端,則是往著香山和茄苳湖的方向。這是當年爸爸每天早出晚歸必走的路。
我越過鹽港溪,沿著西部濱海公路再把車開到竹南的崎頂,車站下方有一座崎頂海水浴場的牌樓,從這裡可以眺望海岸。海水浴場佔領了海灘,這段時間不營業,人們也就親近不了大海。當年林從周曾經突然請假來竹南找父親,先去中港海邊盤桓一天,看人牽罟,再來到鎮上家裡,告訴父親蔡孝乾出事後政府可能會有大動作。父親留宿林從周在家裡幾天,搞到祖父曾鴻鈞和祖母林知母都感到不對勁,父親只好再隨手抓一本商用英文帶著林從周去崎頂海邊露營住了兩天,再讓林從周從崎頂坐火車回臺北。之後林從周在臺灣銀行總行被捕,陳廷裕則跑到花蓮糖廠約著父親展開逃亡。
竹南崎頂海水浴場牌樓,109年4月30日
我在忙完華人民主書院主辦的六四晚會後,在6月5日於《臉書》貼上了4月30日拍的茄苳、內湖和崎頂照片,終於釣出泰元哥哥了,他上午便打電話給我,問我怎麼找到內湖的,我說我聽你們的聊天猜測的。他嘆了一口氣,說,還是要讓你知道。於是我和他約6月8日中午在新竹市立內湖國民小學門口見。那天天下著滂沱大雨,他先帶我到了中華路六段邊上的湖中天花園別墅,來到他的屘舅許輝明家裡。門一打開,是一位穿著一襲白色唐衫、仙風道骨的老人。他看了我便說:「你終於來了。」原來,他們等待父親的這一聲謝謝70年了。
輝明舅舅回憶著往事,他們家原本在竹南中港賣菜,他的父親許玉泉聽說內湖生意更好,便在民國29年舉家搬來,也到中港慈裕宮割香供奉天上聖母媽祖林默娘神像在家裡,40年時就送去順天宮安座,而後鄉人建立龍正宮,就是宮裡的那座媽祖。許家老家就在中華路六段226巷清峰超市的隔壁,樓下賣菜,二樓的小閣樓就藏著父親。那時許輝明剛在新竹縣立內湖國民學校念小學,由他負責每天破曉時分送早餐上樓給父親吃,父親則教他數學作為回報。後來父親行跡還是在這小集鎮上敗露。某日,常來家裏走動的鄰居王某突然帶了警察來探訪,父親正要下樓,便急智躲到樓梯一角,僥倖沒被發現。但顯然在許家已經無法待下去了,許玉泉親家公於是緊急安排父親躲到茄苳村在竹蓮寺解籤的許姓主人家裡。之後父親就又躲到新竹縣新埔鎮、關西鄉一帶,那裡有伯祖父曾鴻勳一房的堂哥們暗中照應。
新竹香山內湖老街中心,109年4月30日
父親離開內湖後,許家自然備受騷擾,不得安寧,父親自新後,不知怎地竟執抝地不願去道謝,許家難免怨嘆,話傳出來,讓二伯父母夾在兩家之間,著實為難。輝明舅說了,他知道父親事業發達,絕不是沒有能力送禮致謝,也知道父親絕非忘恩負義之人,只是父親在想甚麼,無法理喻。
我在華大任教前後達16年,從沒想到,爸爸當年躲藏過的茄苳湖山區,就在這裡。
新竹市香山區內湖里許玉泉故居,109年6月8日
新竹香山茄苳湖福德祠,109年4月30日
從許家出來,和輝明舅與泰元哥哥道別,我念頭一轉,把車直開上苗栗縣南庄鄉,聽說祖父以前投資過田美煤礦。我在當地的有時陶甕烘焙咖啡裡做了一點功課,到二姊客家菜館吃完晚餐,便走浪漫臺三線,把車子拉到北埔鄉北埔村,這是曾籋雲住過的地方,番婆坑客棧還開著,正好店主彭孟輝在店內,我向他請教關於番婆坑的種種,想要了解他是否聽人說過裡面躲著政治犯。番婆坑客棧以礦場碗飯改良的坑口飯聞名。彭孟輝說,他的長輩就在番婆坑擔任礦工,但從沒聽過有政治犯。他說村裡有個長輩蕭鸞飛,就住在他天水茶房隔壁,是老政治犯,也許可問出個端倪。
6月11日上午,我特別約了顏崇元,回到竹南中港去接他,然後直上北埔,經彭孟輝引薦,到宏育中藥行蕭鸞飛公館拜會。蕭鸞飛被列名《省工委/臺灣民主自治同盟竹南區委員會竹南支部案》,同案被告有家父的小學同學曾文章和張增傳,在新店軍事看守所和三灣鄉陳紹英同房羈押,後無罪獲釋。他因為認識曾永賢的前手省工委苗栗縣臨時工委書記劉雲輝而被牽連,實際上並未參加組織。蕭鸞飛家族熟識姜阿新家族,蕭鸞飛女兒蕭玉蓮和廖運潘女兒姜蒂玉是新竹縣立北埔國小同學,也在姜阿新洋樓擔任志工,她就為我們打了個電話給廖運潘長女姜蒂玉,讓我們在訪談結束後去姜阿新洋樓一坐。我想到當年父親自新後曾因政治犯身分自卑而不敢踏進洋樓。廖運潘和姜麗芝新婚入住姜阿新洋樓的時候,絕對想不到在北埔的山裡竟然藏匿著他的同學。事實上,姜麗芝的長房堂哥姜堯鑫和姜文鑑兄弟,都被捲入白色恐怖,姜堯鑫在苗栗縣南庄鄉衛生所東河分所擔任技術員,因加入地下黨竹南區工委南庄支部而被槍決,姜文鑑是臺大哲學系學生,由臺北啟蒙書店店主吳思漢介紹入黨,後則反悔退出,所以保住性命,被送到綠島十年。姜文鑑的未婚妻是地下黨臺北市工委書記郭琇琮醫師的妹妹,足足等他十年。郭琇琮則是家父的上級領導。
中午顏崇元請我在南埔村番婆坑的老頭擺客家菜飽食一頓,我們便開車走番婆坑路入山。顏崇元童年時曾在番婆坑度過,他父親顏松樹在這裡為我祖父投資的礦場擔任會計,後來才到苗栗縣立南庄初級中學任教,和單車雙載引爆四六事件的臺灣省立師範學院同學博物學系的李元勳成為同事。當年這裡號稱萬寶坑,因礦產豐富而有過似錦繁華,而今則斷垣殘壁藏在荒煙蔓草之中。顏崇元還記得小時候住過蕭厝的房子,人們以番婆坑土地公為信仰中心。北埔當地流傳著一個傳說,番婆坑人黃文熙要為伯公安座,請了北埔慈天宮廟前一位地理師劉德昌看日,沒想到劉某算錯,訂了一個弒師日,導致小廟被妖魔鬼怪佔據,劉某不敢安神,鄉人只好改請慈天宮的外省廟公鬍鬚伯,鬍鬚伯發現番婆坑土地公安座之事未向新竹都城隍登記,一對日子,心知不妙,但又抝不過鄉人請託,硬著頭皮辦完儀式果然暴斃而死。
新竹縣北埔鄉南埔村番婆坑,109年6月11日
我們也上了太清宮眺望對山的礦場遺跡。回程行經萬寶橋,顏崇元想起來了,他母親和許多鄉民都在橋下的番婆坑溪畔洗衣。顏崇元證實了這裡就是父親和顏松樹當年藏匿的地方。
6月17日上午,我應板中同學楊智明之邀,有民國60年《成大共產黨案》淡江文理學院物理學系校友林擎天同行,到新北市淡水區淡江大學商管大樓他任教的資訊傳播學系《社會學概論》課堂上演講〈臺灣移民社會與殖民政治──曾群芳事件〉。曾群芳的故事是臺灣歷史的凝煉,一個客家移民家族在臺灣開闢家園,而在外來政權的壓迫和世界思潮的啟蒙下,由一個知識青年的叛逆中反映出整個族群和所有臺灣人民在國家認同和政治忠誠抉擇中的徘徊和困惑,而經過族群的融合和臺灣內外形勢的演變,終於確認憲政民主才應當是國家認同的價值基礎,臺灣是臺灣人的臺灣。
一夕半百
民國100年7月1日,在一個殊勝的因緣下,我應獨家報導集團張淯董事長新設立的台灣獨家傳媒智庫聘為執行長,結束了家裡蹲的一千個日子,重新回到職場。謝謝父親對家人的照顧,我能力雖然有限,但我會盡力把母親、家人和岳家照顧好,也做一個對周邊的人、社會有幫助的人。
民國76年丁卯年仲夏,我們在臺北福華飯店以新臺幣5萬元買了政治作戰學校美術學系章金生(硯寒)教授的潑墨山水〈泉聲松籟白雲中〉,就掛在客廳正中間牆上。平日,家裡就喜歡打開投射燈映照畫作,任泉聲松籟和白雲靜靜地在心中流動飄過,讓人淡泊於物外。父親過世,讓我一夕之間人生半百,沒想到事業一切歸零,從頭開始。我不求聞達,不慕榮利,不附權勢,不計毀譽,不憂讒畏譏,更且不識時務,但求心安理得,一身留得清白在人間,無愧於天地良心。這是反抗者和人格者父親留給我的遺產。我不時會坐在客廳他常坐的藤椅上看畫,或者就在畫前的沙發袒肚睡覺。我會時刻警惕自勵,不畏烏雲蔽日,不被惡勢所嗔,不致教他丟臉。
章金生,〈泉聲松籟白雲中〉,1987
108年2月10日,臺北萬華剝皮寮,題張子宜攝影展《微睏》
民國111年4月26日凌晨3時
臺北晴園
曾建元 | 國立臺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法學博士、國立中央大學客家語文暨社會科學學系暨國立金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兼任副教授、台灣獨家傳媒智庫執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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