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風美雨

歐風美雨

莫希智:為什麼印度發展製造業那麼難 ☆來源:南亞研究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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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31

以下文章來源於隨水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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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莫迪上台之後,印度一直就鉚足了勁兒想要發展製造業,以工業強國。如今發展製造業差不多是印度的基本國策,印度政府的大部分動作都是為這個目標服務的。關於這一點,我在以往的公眾號文章裡零零散散也寫過不少。

莫迪這個人其實要一分為二來看,很多人覺得他搞政治投機,在政策上自負冒進,在戰略上透支國力——這些都沒有說錯。但我倒是覺得,正是因為莫迪把印度發展製造業所要解決的問題看得很清楚,他才不得不選擇這樣一些高風險的投機策略。在發展製造業這件事情上,印度的壓力非常大,可說是迫在眉睫——印度社會的許多問題,早已積重難返,靠著溫和的手段收效有限,只有大力發展製造業,才能提供足夠的工作機會,來實現農業到工業的轉型,印度才有可能在現代化改革中翻盤;可製造業這個事情需要時間積累,絕非一朝一夕能成,“彎道超車”僅限於某些領域,起步得越晚,成功的機會就越小。中國發展製造業的時候,中低端輕工業、重工業領域都有很大的市場空間,新興市場本身是跟我們中國的這些產業一起成長起來的;但印度面臨的問題要比中國當年嚴峻得多,如今市場已趨飽和,產業已趨成熟,它不得不以自己初級的體系面對非常高級的對手,而印度又心高氣傲得很,不太願意撿剩飯吃。

因此中國發展製造業的經驗對印度而言有用的少、沒用的多,印度的社會土壤和國際形勢跟咱們當時都完全不同,莫迪想抄作業卻發現大家做的不是同一份作業。中國的地是老早就犁過一遍的,社會主義的草也好,資本主義的苗也好,都是在一塊鬆軟的新土地上重新長起來的;而印度這塊地,打一開始就從來沒犁過,地裡還有不少大石頭,各種雜樹雜草野蠻生長,有些地方早已板結成塊,種子播不下去,肥也施不進。莫迪想要種上製造業的莊稼肯定得把原來的地犁一遍啊,但印度這塊地要想犁一遍可有講究了,因為地裡的蟲子、雜草們都有反對的權利,攔在那兒不讓你犁。犁地的時候得把每條蟲子、每根雜草都照顧好,你說這可咋整?

莫迪也意識到這一點的,於是就動了個腦筋,聲東擊西在田埂邊上放了把小火,然後嚇唬那些蟲子和雜草們:火要燒過來啦!咱們得趕緊挖防火溝!於是總算是藉著挖防火溝的名義,犁了一圈地。但想要多犁更多的地就沒轍了,蟲子和雜草們把自己的地盤看得可嚴實了,你要是不依著他們,他們又是抗議又是暴動。因此直到現在,莫迪還在“犁地”的問題上糾結。

別看印度總理這個工作貌似位高權重,其實挺悲催的。要是呆著這個高位上只是想撈點錢,做一條沒有理想的鹹魚倒是會容易得多;可莫迪偏偏是個民族主義者外加理想主義者,想要建立一個有著印度斯坦民族自我認同的第一流大國,這就意味著有一大堆的棘手歷史遺留問題需要解決。

我下面來給大家分析一下,印度如果要像中國一樣發展製造業,為什麼會那麼難。從大的方面來講,可以歸納為三個方面:土地、政策、人。這篇文章裡,土地和政策我作為一個背景來講,主要是為了跟大家講講關於“人”的問題,因為人的主觀能動性才是決定性因素,而且之前似乎也沒人講過。

一、土地

在我年輕的時候,覺得“土改”、“土地公有製”都是很邪惡的東西,是對私有財產權的侵害,非常羨慕那些土地傳承了幾百年且私有製的國家,後來發現並不是這麼一回事兒。

玩過模擬經營類游戲的朋友應該都知道,這些遊戲開局都是給你一塊空地讓你搞建設,然後你才能大展身手規劃江山。假如游戲一開局,裡面的地就全都佔滿了,而且大多數地方灰色鎖死,不讓你拆也不讓你建,這個遊戲你還怎麼玩?

非改土地的歸屬權,不能激發農民支持革命的戰力;

非改土地的歸屬權,不能聚攏發展大工業的勞力;

非改土地的歸屬權,不能打破黨內的鄉土集團;

非改土地的歸屬權,遲早有一天,我們要敗亡在這個上邊!

——辛亥革命元老張靜江,1929年

所以除非地廣人稀,否則不先搞土改,不把土地解鎖你就沒法兒搞規劃。印度獨立後也搞過,但搞了個半吊子,最後無疾而終。有一個說法認為印度土改的希望是被1962年中印戰爭搞破滅的,土改這件事需要政治強人的威望,尼赫魯原本指望著那一仗打勝,自己的威望如日中天,便能夠順利推進土改。後來的結果大家也都知道,戰敗的尼赫魯聲望一落千丈,給活活憋屈死了,土改自然不了了之。同樣繼承奧斯曼帝國的土耳其,土改之所以能搞成,正是因為以戰成名的凱末爾的威望足夠高。

不破不立,破而後立。想要實現現代化改革,土改的重要性人人都知道,不過土改的過程也必然是血腥的。世界上最血腥的土改不是很多人以為的社會主義國家,而是美洲的殖民者,不然你以為那些在那兒生活了好幾千年的印第安地主們都去哪兒了?咱們只是鬥個地主,人家直接搞種族滅絕。和平年代搞土改基本沒可能,因為和平土改只能靠贖買,我看過一個數據,2017年上海所有房屋的總市值為8.16萬億美元,這還不算地價,當年中國的GDP則是12.25萬億美元。在土地私有製的國家裡,富可敵國還真不是說說的,沒有任何一個政府有能力通過贖買來實現和平土改。

印度由於已經錯過了土改的機會,現在只好將就著搞國家建設,就好像玩一盤模擬經營遊戲,大部分區域都被鎖死了……所以我一直覺得吧,犯不著太憎恨莫迪政府,他們其實很苦逼的。

這種土地被鎖死的狀態會導致哪些問題呢?

最大的問題就是基建。有人可能要問,基建跟搞製造業有啥關係?如果是前現代社會那種小作坊手工製造確實沒啥關係,但現代化工業的實現基於兩樣東西——電網和路網。

中國基建設施都是配套工業一點點發展起來的,而印度要修路、建電廠卻障礙重重,病根就在土地私有製上。北印度喜馬拉雅山區的水電資源其實很豐富,但水電特別不發達,一般就修個自給自足的小水電,除了環保組織的干預外,像三峽這樣讓120萬人搬遷的工程在印度也絕對沒可能。而且在印度,跨邦的項目往往難以達成共識,比方說你要是讓北印度山區犧牲生態環境脩大型水電項目,然後把電力輸送給南部需要用電的地方,根本是天方夜譚。當然他們的基建水平也是個問題,不見得有能力在山里面搞水電項目,尼泊爾的很多山區水電項目就是讓中國公司做的。尼泊爾搞了水電之後,大城市好歹實現了24小時供電,早幾年去尼泊爾都有供電的時間表。

我在印度生活最大的感觸就是電力太成問題了,半小時內的停電是家常便飯,基本上每個月會有一整天是沒電的,落後中國三十年都不止。話說為了迎接四五月的酷暑,我最近買了台印度製造的海爾空調,電源線居然不配插頭,這是為啥呢?因為印度的電壓波動很厲害,時高時低。我家有個UPS能夠實時顯示電壓,高的時候270V,低的時候180V。因此空調都要標配一個穩壓器,不配插頭正是為了方便你直接把空調電源接在穩壓器上,穩壓器再接入空調專供的高安培電路。所以在印度安裝個空調,是涉及到電路系統搭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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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調電源線默認接穩壓器,所以索性就不給你插頭了

你們看連用個空調都那麼麻煩,那工廠裡的高能耗設備、精密設備可咋整?穩壓器只能解決電壓的問題,停電還是得瞎,你總不見得自己建個配套的發電廠吧?由於電力短缺,工業用電常常會受限制。你想你在印度開個工廠,流水線設備啥的都裝好了,結果每天機器只能開8個小時,其他時候都得閒置著,成本不就上去了嘛?除了一些財大氣粗有辦法自己解決電力問題的跨國公司,我在印度沒聽過三班倒,因為沒那麼多電供大工廠的機器一直開著。

除了電網之外,印度的路網也是中國三十年前的水平。

雖說最近這幾年印度的公路基建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展,但由於基建標準太低,我只能說是聊勝於無。印度的所謂高速公路,絕大多數都是非封閉式的,別說非機動車了,各種牲口都能在上面跑,也沒有探頭監控管理。我無數看到一些車在高速邊上的輔道逆向行駛,而為了防止車輛在高速路上隨意調頭,印度一些地方的“高速”設計成左右兩邊車道有不同的高低落差,這些落差至少達到半米以上。隔離帶可能被破壞掉,但這個大台階落差讓你毫無辦法……總之印度的公路充滿了魔幻氣息,放牛放羊屬於日常。在這樣的公路上,最高時速撐死只能跑到80公里,大多數時候只有五六十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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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德里親歷的網約車司機在高架橋上逆行,大家感受下

由於道路建設水平低下的問題,印度國內大多數公路都跑不了標準集裝箱卡車,解決方案是分流。我高速邊上見過專門分流轉運的樞紐站——港口卸下來的集裝箱,最遠就只能運到這兒了,在這兒卸貨下來分裝到“印度標準”的卡車上,然後才能繼續運送到印度各地。印度的貨運卡車跟國內的土方車長得有點像,但車斗不能升降,載貨只限體積不限重量,能裝得了多少是司機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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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遠弗屆的印度卡車,地盤高,軸距短,為印度的惡劣路況量身打造

供應鏈物流時效難以得到保障,倉儲成本增加,這些都會對發展製造業產生影響。

電網和路網的落後,可以看做印度土地問題的一個延伸,這類帶有全國統一規劃性質的項目,在印度這種大量土地被鎖死的國家很難開展。

土地問題造成的一個比較直接的影響則是印度產業園區規劃的碎片化,以及基建水平的不配套。印度的產業園區很多都夾在社區、村子之間,看起來倒是像是“村中城”。我們耳熟能詳的“印度矽谷”班加羅爾是信息產業園區,工業園區主要在莫迪過去當政的古吉拉特邦,那地方素有印度的“廣東”之稱,一度是印度經濟發展的樣板。古吉拉特邦相對來講地多人少,整個邦基建水平全印度第一,我第一次到那兒簡直驚呆了,公路建設水平看起來完全不像印度。而且那邊靠著阿拉伯海,能夠依託港口優勢,這恰好證明了大基建對發展工業的巨大影響。然而莫迪憑藉在古吉拉特的政績當上印度總理之後,卻難以將“古吉拉特模式”推廣到全國,目前只有泰米爾納德邦看起來把古吉拉特模式複制了過來。

之所以會這樣,跟印度地方上各自為政有關。印度每個邦都有自己的法律法規和政策,國家如果要做統籌的話,先要去跟邦商量,修改立法,重新劃分中央和地方的權利,要是談不攏,就很可能會黃。而每個邦當然只會願意接受那些對自己有利的政策,好處大家都想要,犧牲最好別人上,這樣一來那些需要各地合作開展的項目就會有很大的阻力。

政策這個東西絕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可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往往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二、政策

印度有兩個政策層面上的問題很不利於印度製造業的發展,一是貸款利率,二是勞工法。

印度到現在還是一個現金為王的社會,政府和老百姓之間的互不信任由來已久。老百姓擔心在線轉賬的錢會被政府以各種名目巧取豪奪徵收稅款,政府整天要提防老百姓之間的地下現金交易來逃稅,這種不信任的猜疑鏈就變作了惡性循環——老百姓更不愛把錢放銀行,因此印度的黑錢鋪天蓋地,洗錢在印度是個重要產業。

所以莫迪上台之後就搞了廢鈔令,逼著印度人把所有錢到銀行過一遍,順勢讓老百姓去銀行開賬戶,便於數字化管理。這樣做的成效是有的,但廢完鈔之後印度人民對現金的偏好依然沒有太大改變——畢竟這玩意兒一進一出不留證據嘛。

這種情況下,鼓勵人民群眾存款就成了一種政治正確,長期以來印度的存款利率都非常高,前幾年最高的時候,定存利率可以到9%。存款利率高了,貸款利率可不就得更高嘛,起碼得比存款高兩三個點。

這兩年為了提高金融市場的流動性,促進製造業的發展,印度幾次下調了利率,然而調完之後銀行最低貸款利率依然在9%以上。我跟一個印度朋友談起過這個事兒,我說我發現印度的年輕人很少自己創業,他告訴我就是因為貸款利率太高,創業風險大。有家產的犯不著去貸款,需要貸款的因為沒有抵押資產貸不到款,所以大部分只能靠自己民間借貸,利率都在11-12%左右,印度街上這種辦理私人貸款的廣告很多。如此高的利率,很大程度上打擊了創業的積極性。

我說那你們政府應該下調利率,不然怎麼發展製造業。他說如果下調了利率會有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很多人會拿著錢去買房,導致房價上漲。而印度房價如果上漲太快,那些沒買房、買不起房的人就會跑出來抗議,這樣一來就會影響政客的支持率。就整個印度而言,買不起房的人畢竟是大多數,為了這些大多數的選票,政府必須靠高利率壓著房價,因此在利率問題上進退兩難,或高或低都會有問題。

所以政策這個東西,改動的風險極大,會引起骨牌效應,一不小心可能就會犧牲掉一代人的利益。在印度這種可以用遊行抗議和投票表態的國家,自然會演變為極大的社會矛盾。

我在之前《【印度年報】2020印度這一年》裡面講到過的印度農業法改革,其目的也是推動製造業發展——通過加大農業的自由競爭,淘汰低效農業,把這些農民工逼進城裡,加速城市化進程,為製造業提供勞動力。有些公眾號說印度政府是因為想要省下補貼弄點錢,其實沒那麼簡單。農業改革的設想是很美好,落實下去就變成了“農民起義”。現在政府已經服軟,宣布暫不實行三項農業新法,然而農民們還在不依不饒繼續鬧,要求必須徹底廢除才罷休。

政策落實不下去,再好的設想也是白搭。

更何況在所有需要改革的政策裡面,還有一塊難啃的骨頭,那就是印度的勞工法。

印度原來的勞工法非常奇怪而苛刻,對企業非常不友好,尤其針對大企業,越是大的企業,受到的限制就越多。

  • 僱用勞工10人以上的企業適用於《離職金法》,其各級勞工包括職員工作滿5年以上因死亡、退休或離職時,需要支付離職金。
  • 凡僱用勞工人數在100人以上的企業均適用《僱傭法》,解僱工人必須得到政府勞動部門同意。
  • 女性勞工不論是正式或契約工,只要過去12個月內工作滿80天以上者,不論在懷孕、生產、流產或因以上情形引起的疾病時均可適用《產假法》。
  • 禁止婦女每天工作超過9小時,禁止婦女在晚上7點到早上6點工作。
  • 工廠必須每14個月刷牆一次,每5年重塗一次。
  • 一旦工人數量達到150人,則企業必須提供餐廳;到250人,企業必須提供食堂;僱傭30名以上的婦女就必須有托兒所。

這些法規看起來都是為了勞工的福利考慮,但實際上卻成了對中型企業的一種綁殺,變相不鼓勵企業發展,導致了印度的企業兩極分化——要么是具有一定壟斷地位行業巨頭,這些公司僱傭了極多的僱員,給員工執行福利時具有邊際效用遞減效應,同時能夠靠自己的行業議價權等優勢抵消掉勞工法帶來的影響;要么就是僱員極少的小微企業,他們尚未滿足執行勞工法的起步條件,可以“逍遙法外”。夾在中間的中型企業日子是難熬的,甚至連解僱員工的自由都沒有,因此很多小企業即便經營良好,企業主也不願意做大。你如果到印度,會看到印度到處都是野蠻生長的小作坊,這些小作坊都遊走在勞工法的邊緣;還有一些企業,為了逃避法律責任,偏好使用非合同工,因此印度有著數以億計的日薪臨時工,這些勞工的權益得不到任何保障。

同時,有些法規說白了是在將社會責任轉嫁到企業身上。比方說僱傭30個婦女就要提供托兒所,聽起來有點像我們過去的大型國企工廠的做法。但建托兒所難道不應該是社會保障的一部分嗎?跟勞工法有什麼關係呢?禁止婦女上夜班的規定說是為了保障婦女的人身安全,但保障人身安全不是政府的義務嗎?還有《產假法》看起來好像保障了婦女的權益,實則加劇了用工性別歧視——只要過去一年裡你給我幹過80天的活兒,就得管你產假?試問哪個企業主會願意呢?我之前在北印度幾乎見不到有女人在除國有單位之外的地方工作,一直以為是社會觀念問題,後來才知道勞工法也要為這種現象負責——由於對婦女的過度保護,在印度僱傭女性職員的成本遠高於男性。

如此繁瑣嚴苛的勞工法,自然讓很多海外投資者望而卻步。莫迪政府為了改善營商環境,2019年對勞工法進行了改革,將原來的44部勞工法合併成了4部,廢除了其中的12部,鼓勵企業多僱傭員工,比方說把《僱傭法》的適用範圍提高到了300人以上,還簡化了許多營商流程,這對於印度而言是個非常巨大的進步。

與此同時,莫迪還大力推進了印度國企的私有化。印度國企就跟中國以前的國企一樣,仗著有政府財政支持,具有過度壟斷、效率低下、虧損嚴重、壓制私企等問題,然而由於利益牽扯,之前的整頓都不痛不癢,莫迪這次動了真格。

然而,無論是勞工法還是國企私有化改革,都遭到了工會的強烈反對,組織了好幾次大罷工。一方面印度的法律保證低種姓等弱勢群體擁有一定的國企就業比例,也就是說印度國企在某種意義上屬於“福利工廠”,專門照顧那些老弱病殘,所以我前面說看到的都是國企在僱傭婦女;另一方面在印度一旦進了國企,那就是一輩子的鐵飯碗,企業很難解僱你,從此可以高枕無憂,開啟混吃等死養老生活,而且國企的養老金、社保都是私企所無法比擬的。

那些抗議的人指責莫迪搞國企私有化,會嚴重影響就業穩定。然而“就業穩定”這玩意兒,說白了就是“競爭機制”的反面——莫迪這邊想要引入競爭機制優勝劣汰,工會那邊卻說你這是“反工人階級、反人民、反民族”。這個性質就跟農業法改革引起“農民起義”是一樣的,所以大家看,在印度要做點有遠見的改革決策有多難。

勞工法改革之所以難,難就難在有工會梗在那裡。

我們國內的同志一說起工會,那就是個為員工謀福利的部門嘛,平時組織公司演出旅遊,逢年過節發點月餅糧油,在工會的照料下,大家其樂融融。國外的工會也是為僱員謀福利的,但人家可不是發月餅搞旅遊,管得比我們的工會要寬得多。許多國外工會都自帶政治背景,在多黨制國家常常被反對黨當槍使,比如讓他們鬧個事兒啥的,以顯得執政黨的暴虐無能。

《美國工廠》(American Factory)那個紀錄片裡,福耀玻璃的老總曹德旺在美國開廠,打一開始他就把話擱那兒——有工廠沒工會,有工會沒工廠。要是成立工會,他就直接關廠,大家索性樹倒猢猻散。曹總對工會幹嘛這麼決絕呢?因為工會一來,就有各種各樣的用工限制,生產效率變低,成本上升,產品沒有了競爭力,想賣掉還得自己貼錢,會讓企業處於一種長期失血狀態,倒還不如早點關廠。

我們很容易產生一種錯覺,覺得員工福利和資本家利潤之間是零和博弈,其實並不是。有時候給了員工更好的福利作為激勵,他們能夠有更大的產出,這種是雙贏;也有時候員工的福利會直接導致企業失去競爭力,最後在市場競爭中敗下陣來,老闆和員工都回家喝西北風,這種就是雙輸。究竟雙贏該是雙輸得看企業的具體情況,這裡面有個平衡要掌握。作為個人,你會覺得多發你一千塊,你少加兩個小時班,對公司不會有啥影響;但如果每個人都這樣想,疊加起來的影響就非常大了。可以肯定的是,玩倒閉的公司肯定比掙到錢的公司要多得多,如今這個信息高度透明的時代,資本家躺著掙錢的時代早就過了,大家都是踩著別人的屍骨往上爬的。

中國式工會某些功能的缺失當然會有許多問題,過去時常聽到的拖欠農民工的薪水、不堪血汗工廠壓榨自殺之類的事情,以及最近非常有爭議的“996是福報”等話題,歸根結底就是因為沒有工會保護這些僱傭關係中的弱勢群體。我們聽到這些事情自然會很憤怒,但大家有沒有想過,中國這幾年在整個世界經濟中的具有競爭力的地位,很大程度要“歸功”於這些不道德的做法。在這種壓榨勞動力的殘酷競爭下,使得中國的企業和投資環境都在國際上具有強大的競爭力,特斯拉上海超級工廠的建設和生產效率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其他國家都不可能實現。從某種意義上講,996和007未必是福報,但一定是為國捐軀。你加的每一分鐘班,都在為提高我國人均GDP做貢獻——你不是在為公司加班,你是在為國加班。我們國家出去跟人打,靠的就是大量這種“不道德”的公司,以及千千萬萬玩兒命加班的苦逼社畜。

這也正是為啥中國在國際上這麼遭人恨,別的國家都有工時限制,咱們卻可以肆無忌憚地搞996、007,就好像大家一起參加奧運會,我們國家隊沒有工會這個“裁判員”管,全是打了興奮劑去跟人家比賽的。興奮劑雖然傷身體,但也能得金牌不是嗎?這還咋比?

再來看印度印度工會的政治影響力特別大,不僅對雇主,甚至對政府都具有很強的威懾力。因為印度是個普選制國家,普選在低素質人口比較多的國家基本上都會玩兒成民粹主義,在改革的時候注重的不是整個社會的經濟目標和國家利益,而是中下層選民的訴求。當這兩者無法協調的時候,工會就成了反對黨手裡的槍,以“人民的名義”反對改革和進步。

三、人

國家和社會歸根結底是由人組成的,人的主觀能動性決定了一切。

目前全世界公認的最頂級的三個工業強國是美國、德國和日本。美國之所以強,是因為過去這些年吸引了全世界各地最頂尖的人才,加上歷史積累、地理資源等各方麵條件都無可挑剔;德國和日本的強大,原因是綜合的,但我覺得有一點很重要,就是這兩個國家的民族性格都非常認真嚴謹,德國人跟日本人的一板一眼一絲不苟,是出了名的,一個專攻精密機械,一個專攻精密儀器。我們普通人也經常會消費的德國汽車和日本相機,就是這種工業實力的體現。德國的那些大機器和日本的很多小玩意兒,真的可以做到登峰造極,讓人高山仰止。

民族性格對工業的影響,戰鬥民族也算是一個例證。毛熊的性格粗放不羈,做出來的東西也是滿滿的暴力美學氣息。比如當年最高速度達到3.2馬赫的米格-25,一度讓西方世界以為蘇聯掌握了什麼逆天黑科技,直到搞到了一架叛逃的米格-25才發現這怪物居然是不銹鋼打造的,飛起來純粹靠蠻力。從不精準但耐操的AK47到安-225巨無霸運輸機再到圖-160超音速轟炸機,都會給人一種“只有毛熊才搞得出這種東西”的感覺。

如果國家可以成對組成反義詞的話,我覺得“印度”可以作為“德國”和“日本”的反義詞,而“印度”和“中國”之間,可能差了一個“蘇聯”。

你如果跟印度人打過交道就會發現,他們對“標準”、“質量”這些東西總是滿不在乎的,印度人的天性就覺得,誤差這種東西是必然存在的,印度人的詞典裡沒有“一絲不苟”和“精益求精”這兩個詞。他們各種事情都是得過且過能用就行,60分能通過的,就絕不追求100分。這種凡事只求湊合的觀念,造成了“印度製造”的質量實在有些一言難盡,因此印度的很多工業產品就像低配版的蘇聯產品——蘇聯的有些東西雖然粗糙但技術含量不低,而印度的工業產品往往又粗糙又劣質,這一現象跟印度的民族性格有著很大關係。

印度人的“湊合”,具體體現為印度社會普遍存在的Jugaad。

Jugaad是一個印地語單詞,很難用詞義來解釋,你可以看做一種解決問題的方法——通過一些粗糙簡陋的方法來臨時性解決問題;或者是對一些廢棄物的回收再利用。Jugaad可以算是“完美主義”的反義詞——“湊合主義”。因此在這種Jugaad思維的領導下,印度就出現了很多不倫不類讓人啼笑皆非的“縫合怪”。Jugaad的案例大多數都很難通過文字來形容,我建議大家可以自行上網搜索一下“Jugaad”,看了圖片你就秒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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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期間要求保持社交距離,於是就這樣送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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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期間要遠程上課沒有三腳架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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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在中國國內放映過一部印度電影,叫做《廁所英雄》(Toilet: A Love Story)。片中的男主角是賣自行車的,把自行車送到客戶家,人家說我們訂的是不帶橫樑的女式車,你怎麼給送了一輛男式車。男主說這好辦,把橫梁鋸了就是行,操起鋸子就準備把橫梁鋸斷……

當時跟我一起看這個電影的朋友對這個橋段完全沒有反應,而我一邊看一邊樂壞了——無比傳神的印度人民日常生活寫照啊!以我對印度人的了解,他們絕對做得出這種事。按照我們的正常思維方式,肯定是重新再送一台真正的女式車;把橫梁鋸斷直接改成女式車湊合著用,則屬於非常典型的印度人解決問題的Jugaad思維方式。

另一個很有名的印度電影《印度合夥人》(Pad Man)講的是一個男人自己製造衛生巾的故事,男主角的演員跟《廁所英雄》是同一個。這部片中的男主角生活中的真實原型,就在我現在住的哥印拜陀。他1998年跟妻子結婚後,發現妻子捨不得買昂貴的衛生巾,當時印度婦女經期用的都是破布和報紙,他深受困擾於是就去研究怎麼自己製作衛生巾。經過無數挫敗的試驗之後,他發明出了手工衛生巾製造機,價格只需要進口機器的1/500 ——進口流水線價格為3500萬盧比,他設計的土法衛生巾製造機只要6.5萬盧比。這麼便宜就湊合著用唄,這也是個很典型的Jugaad案例。

前幾天的1月26號是印度的共和國日,我跟我太太一起看共和國日閱兵直播,我一邊看一邊樂不可支,因為有些花車實在做得太雷人了,充分體現了Jugaad的湊合精神。有一輛花車是印度國產航母維克拉姆(Vikram)的模型,模型上做了三架艦載機,一架停在甲板上,一架正在滑躍起飛,還有一架隨著航母機庫升降機上上下下。航母模型做得不成比例也就算了,關鍵是這三架同一型號的艦載機模型尺寸也完全不同,停著的那架艦載機巨大無比,滑躍起飛的那架略小,升降機上的那架十分迷你,不仔細看都看不到,但你看到的話就會覺得非常滑稽。整個模型就好像完全不存在透視關係的兒童簡筆劃,這玩意兒如果是個小學生作品,我覺得倒也情有可原,然而這可是共和國日閱兵啊,你說閱兵儀式上就整出這麼個東西拉出來展示國力不是丟人現眼嗎?但印度人民似乎毫不介意,因為這就是他們的日常,湊合著把意思表達出來就行了。我太太看我笑個不停,十分不理解我為啥會覺得這些東西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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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的航母花車,奇特的比例感讓我忍俊不禁,上面兩架飛機大小其實是不同的,照片裡不明顯,視頻里特別搞笑

我頭一回兒在印度見到Jugaad是2013年在德里的一個小店裡買電話卡,當然當時我還不知道Jugaad這個概念,如今回想起來唏噓不已。那時候印度人用的還都是老式按鍵功能機,碰到有個印度人在小店裡買手機,這個小店附送“貼膜”服務。只見那小哥拿出一張不知道什麼材質的透明膜,自帶黏性,往手機正面一貼——但那個膜是沒有挖孔的,又見小哥拿出一把刀片,直接就往手機上劃,把屏幕、鍵盤這些地方摳了出來……我可以非常確定那個刀劃下去的時候會在機身和屏幕上留下划痕,可無論是店家還是買家看起來都毫不介意。照我說與其這樣還不如不貼膜,但那時候的印度人大概覺得貼膜是一種時髦。

強迫症和完美主義患者多半是會被這種Jugaad做派給逼死的,我碰到過好多中國人在跟印度人合作一些項目的時候都被他們搞到抓狂。印度人對細節的不在乎,著實令我嘆為觀止。

我太太身為印度人,也深受Jugaad影響,按照她的說法“每個印度人都是這樣的”,在她看來時不時搞一下Jugaad實屬稀鬆平常。比方說吧,她在網上買的褲子有時候太長了,咔嚓一刀就會把新褲子多餘的褲腿給剪了,看得我心驚肉跳。我這個人特別講究“可逆”原則,習慣做啥都給自己留條後路,免得將來萬一要反悔。假如我褲子太長,肯定是找個裁縫改邊,把褲腿縮進去一點,給將來改回來留有餘地。而我太太不但直接剪,剪完褲腿也不撬邊,就這麼毛毛糙糙穿著,心裡一點都不會覺得膈應。對她來講褲子只要能湊合著穿就行了,整潔與否是次要的。又比如由於我們家這邊水質比較硬,淋浴花灑用過一點時間之後孔眼就會被堵住,於是我太太就會拿把小刀一個個孔眼去摳,第一次摳完確實能用,但兩次摳下來孔眼變得太大,花灑也就報廢了。我說這個其實拿點醋泡一下就能解決,她非說用醋要花錢,是浪費醋,但她對花灑進行這種不可逆的破壞性改造倒是很坦然。

再比如給我們要給家裡的窗戶安裝簡易紗窗,從亞馬遜上買的尼龍魔術貼紗網。人家那個尺寸給的是讓你裝一整面窗,但因為我們的窗是推拉式鋁塑移窗,平時只開半邊,於是我太太就執意要一裁為二裝兩面窗。結果一扇窗裝得還算湊合,除了一邊的移窗被永久性封死之外,至少是密封的;而另一扇窗的尼龍搭扣不夠用,也根本做不到密封,那個紗網裝得“防君子不防小人”,蚊子完全可以從邊上繞路進來。我說你還不如好好重新買一副新紗窗,這樣裝了有什麼用?可她偏不聽,湊合用了半年之後終於承認這樣防不住蚊子,還是得花錢重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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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gaad式紗窗,永遠只能開一邊。防不了蚊子的那半扇紗窗已經扔掉了(我太太還攔著不讓我扔),所以沒圖片。

我的消費理念是買自己負擔得起最好的,與其總要花精力修修補補,還不如一步到位一勞永逸。有些東西多花三分之一的錢,往往能夠延長一倍的使用壽命,且有著更好的使用體驗。在我持之以恆地說理之下,現在我太太總算開始慢慢意識到很多時候Jugaad既浪費錢又浪費時間,還得不到好的體驗。

有些人把Jugaad視為印度人的“創新精神”,並概括出“節省、靈活、包容”等優點,但我並不這麼認為,Jugaad的核心是通過東拼西湊粗製濫造的低成本改裝來臨時性地解決一些問題,在大多數情況下,在這個過程中並沒有發明新的東西出來,更多是山寨出一個低配版來。印度人民確實在實踐Jugaad的時候產生了許多千奇百怪腦洞大開的點子,然而無法否認的是,Jugaad歸根結底是物資匱乏條件下因陋就簡的妥協產物,其根源是普遍性的貧窮。尤其最近這些年印度人民一方面能夠從互聯網上看到許多新事物,另一方面又無法在現實生活中獲取,於是就地取材另闢蹊徑,自己動手進行改造。Jugaad在很多時候,雖然省了小錢,但由於其破壞性的做法,造成了更大的損失。我嚴重懷疑印度空軍一直摔飛機就是因為Jugaad的緣故,保養的時候不按正規流程,總覺得這個無所謂那個沒關係,精密儀器哪兒經得起這樣折騰?Juggad是印度民族性格的一種體現,然而印度人民對Jugaad的不斷實踐又反過來加強了這一性格。以至於即便是一些有錢的印度人,做起事來也很Jugaad——因為Jugaad已經演變成為了一種對“湊合”、“將就”的接受能力,專治“完美主義強迫症”,這就是為什麼我太太看共和國日閱兵不像我這樣會覺得好笑。

我覺得Jugaad或許還能印度教的世界觀有關。印度教相信輪迴,輪迴是無始無終的,每個人都只是這一世的過客。對他們來講,人生就好像住酒店,誰會去裝修酒店的客房呢?湊合住著就行了,反正早晚都得搬。你要跟一個印度人說,這事兒不能“將就”,我們要“力求完美”,估計印度人會像看怪胎一樣看你——咱們都是這個世界的過客,有啥是不能將就的?

可印度不也創造了輝煌燦爛的文明歷史嗎?不也留下了許多精美絕倫的文化遺產嗎?

這點我無法否認,印度有許多令人嘆為觀止的奇蹟,這只能說明印度如今的民族性格古今有異。讓印度人按照傳統的方式,慢悠悠去做一些東西,比如雕石頭、織羊絨圍巾,他們依然可以做得無比精美。但同時我也觀察到,印度好看的幾乎都是老東西,新的東西就不敢恭維了,尤其細節往往粗糙得嚇人。這是因為許多印度傳統的標準已經丟失了,而現代印度人也並沒有特別刻意要去繼承這些傳統。舉例來講,西藏的造像藝術源自印度的帕拉王朝,但如今印度的造像藝術及不上西藏,更及不上古代印度。因為西藏繼承了古代印度對造像的嚴格度量標準,而現代印度的造像早已在標準缺失中自我放飛,各種雷人的造像層出不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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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印度的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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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印度的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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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明明可以把大像畫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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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們卻也會畫成這樣

那麼如今印度社會標準化的缺失,根源究竟在哪兒呢?

還是以德國和日本為例,這兩個國家都曾經被某些“主義”洗過腦,且不論這些“主義”的對錯,畢竟讓整個國家在某些事情上達成了共識,才會爆發出可怕的戰鬥力。具有共識的社會,推行秩序和標準化都容易得多,長期處於有秩序和標準可供參照的社會環境中,民族性格會在潛移默化中變得認真嚴謹起來。

認真嚴謹,是追求標準化的體現;標準化的本質是對秩序的崇尚——認真嚴謹的態度、標準化、秩序都需要建立在全社會統一的價值觀、共識之上。

我曾經有些困惑,印度這個國家到底算是有秩序還是沒秩序呢?說它沒有秩序吧,你會看到很多精美有序的現象,比如一些小攤小販會把蔬菜擺放地十分整齊,一些家庭主婦會不厭其煩地在家門口畫極為繁複的地畫;說它有秩序吧,又解釋不了這個國家無所不在的亂象,印度人本身非常不喜歡守規矩,街上車輛橫衝直撞,排隊時候各種爭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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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一些菜場裡有別樣的秩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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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保持一天的地畫也會不厭其煩每天繪製不同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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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意識到,印度的秩序僅限於微觀層面的一時一地,比如說那些精美的建築、手工藝品;而無序則是國家層面的宏觀狀態,因為這個國家本身就是個強行扭在一起的“縫合怪”,換言之這個國家本身就是Jugaad的產物。

英國人來之前,印度是由許多小邦國組成的;英國人走了之後,除了穆斯林鬧了分家,印度其他各邦,儘管不情不願,但還是這麼湊合過了。印度後來一直都沒能在大秩序上進行整合,一百多個民族,22種官方語言,說得好聽點是文化多元,實際上就是一盤散沙;加上現代文明對傳統生活方式的衝擊,舊秩序變得零落,舊式的生活漸漸無以為繼;新秩序卻尚未充分建立,構建新式生活的物資仍待補充,無法滿足龐大人口的需求,所以姑且先湊合過吧。如今整個印度社會處於一種前進方向上的迷失狀態——現代化生活方式會衝擊傳統文化,而傳統文化又會成為現代化的阻礙,究竟該何去何從在大層面上缺乏國家共識。莫迪政府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才高舉印度教民族主義大旗搞改革,希望對印度的民族認同進行整合,還想統一語言。

但印度人或許並不喜歡新的社會秩序,他們這麼多年懶散慣了,在種姓的三六九等秩序框架下自己小日子過得挺好,民族大義跟他們有啥關係?你想帶著他們走進新時代,他們卻不領情,終於還是讓惰性佔了上風。這個不是我污衊印度人,當年英國人來殖民的時候就發現印度人的惰性,認為印度人又消極又狡猾,像陀螺一樣不抽不轉,交代下去的事情老是跟你陽奉陰違(英國人的原話如下:as passive, ignorant, irrational, outwardly submissive but inwardly guileful)。在這一點上,大多數封建時代農業社會的底層老百姓其實都差不多,一百多年前的中國老百姓也不怎麼高明,但不同的是,我們中國人民自古是勤勞的。

小時候學校裡教中華傳統美德,裡面講到“勤勞”,我頗有些不以為然,勤勞難道不應該是全世界所有民族的共性嗎?上班了之後,碰到過一個同事曾經在斐濟工作過幾年,他跟我說斐濟的人都特別懶,我才知道原來勤勞不是人類共性。許多人可能也都發現了,包括印度在內的大多數熱帶地區的人普遍都比較懶散。

我過去一直以為,這是因為天氣太熱,大家都懶得動彈。後來我慢慢意識到,可能最主要的原因是熱帶地區的生存壓力小,不需要進化出勤勞的品質。

勤勞和吃苦耐勞是兩碼事兒,勤勞是主動的,吃苦耐勞是被動的。印度人能吃苦耐勞,但並不勤勞。為啥熱帶的人不勤勞呢?跟他們的氣候有關係。在四季輪迴分明的地區,每年農時有序,春耕秋收之類的,啥時候該干嘛都得非常精確,咱們的二十四節氣就是在這樣一種需求下產生的。你要是不踩著季節的時間點來勤勞地干農活,可能就會餓死。而且不光是種地,中國傳統農村里,很多農活兒都對時節非常講究,可能就那麼幾天的時間窗口,幹活兒必須搶時間,這一點在農村生活過的同學肯定很有體會。

但熱帶地區就不是了,熱帶相當於天然的蔬菜大棚,想種東西隨時可以種,作物長得快,勤勞不勤勞,都不太容易餓死。加上沒有特別明顯的四季更替,所以除非是靠氾濫平原種地過活的,大多數熱帶文化天然沒有時間觀念,因為他們不需要修曆法來推算啥時候該播種,印度人不修史也跟這個有關。

大家不要小看時間觀念這個東西,沒有時間觀念的人無法對待辦事項進行管理,也不知道要怎麼做計劃,這樣的人做事情往往會缺乏條理。我跟包括我太太在內許多印度人打交道就發現,他們非常不善於製定計劃和時間管理。

比方說看印度人幹活,有時候我簡直恨不得自己上,因為他們做起事來沒條理,常常不分輕重緩急,有時候感覺他們做事不過腦子,做壞了再拆東牆補西牆返工搞Jugaad。

以我家裝空調的事兒為例,我讓工人把內機裝在窗戶上方,但那個地方有一根窗簾桿子,牆本身也比較奇葩,不是完全平的,樑柱的地方要比牆厚出一些。我擔心空間不夠,讓他們先測量確認一下,量下來信誓旦旦跟我說 No problem,不會影響到窗簾。結果等空調掛上去之後,果然裝得偏低了,窗簾桿裝不上去;他們說 No problem,可以幫你把窗簾桿往下挪。但問題是,我們那扇窗貼了一張之前說到的簡易紗窗,用的是尼龍魔術貼固定的,往下挪的話就釘在魔術貼上了;他們還是說 No problem,紗窗剪個口子就行了……不由讓我覺得這夥人的思維方式果然跟我太太在一個頻道上,畢竟是一個國家的。

大家看明白了不?這就是印度人的做事風格,不管碰到啥都是 “No problem”,搞砸了一件事之後就通過繼續搞砸另一件事兒來彌補,你說讓這種人去搞戰鬥機保養能不摔嘛?

後來我自己上陣,教他們把釘窗簾桿的位置往兩邊挪,一邊直接釘在承重柱上,雖然兩邊一前一後,但總算是不影響空調和紗窗了。這還沒完,我家這個空調外機直接放在屋頂上,工人上樓一看就說管子不夠長,得要在屋頂牆上打洞,打完洞把管子拉上來卻發現長度是夠的,打洞根本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這次他們終於跟我說了一句抱歉,可洞已經開好了,不用也是浪費,烏龍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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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洞里拉出來還有那麼長一截,管線完全可以從上面走

我可以跟大家擔保,這絕不是我運氣不好碰到的特例,而是非常普遍的情況。訓練有素的工人不僅僅單純是學校教育的產物,跟整個民族性格大有關係。德國和日本的工人,之所以能夠精益求精,是他們從小在整個社會環境裡耳濡目染出來的;中國的工人雖然沒有日德這麼嚴謹,但集體意識強,服從性好,易於培訓,善於合作;而印度工人呢,兩樣都不沾,既不認真,又不服從,有事兒跟你開個腦洞,沒事兒跟在公會後面鬧鬧罷工……想像一下千千萬萬這樣的工人組成的印度製造業,是不是很酸爽? 

勞動力素質差還不算,印度人偏偏還以勞動為恥——專指體力勞動。

咱們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勞動最光榮”,我小時候也一直以為這個是全人類共識。結果到了印度發現這邊是反的——不用勞動最光榮。這是因為千百年來印度人的高低貴賤是按照種姓來劃分的,而種姓的實質是職業。婆羅門是知識分子,負責撰寫解釋經典,純腦力勞動者;剎帝利是統治階級,也是腦力勞動者,但剎帝利得操傢伙上戰場打仗,級別自然比不上婆羅門;吠舍主要是商人、手工業人,腦力體力並重,所以排第三等;剩下的首陀羅和賤民從事的基本上都是只需要體力不需要腦力的工作,最為低賤。

雖然很多地方都有輕視體力勞動者的問題,但在印度社會裡,這個問題特別嚴重,連他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在印度教傳統裡,直接就把各種體力勞動定義為“不潔”,彷彿你只要勞動一下,“純潔”性就會被污染。據說過去有錢的婆羅門家庭,連拉完屎洗屁股都有人代勞。

我有次在印度亞馬遜網站上看冰箱,發現了一個很神奇的現象,冰箱下面的一星差評主要集中在一個點——客戶投訴沒有安裝人員。按照我們的思路,冰箱難道還需要專人裝嗎?不就是找個地方擺好插上插頭就用了嗎?但印度人覺得,哪怕搬動冰箱這種事兒,也算是體力活,應該由專人來幹。印度人民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油瓶倒了都不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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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翻譯了,懂英文的可以自己看,反正一星差評主要都是在投訴為什麼送貨送好了沒人來裝冰箱

還有一次我對面樓的一個鄰居家男主人腳摔骨折了在家休養,需要換煤氣罐,但那時候家裡只有他一個人,於是他打電話給他老婆,再讓他老婆聯繫我太太,讓我太太叫我去幫個忙從屋外搬一下煤氣罐。為啥要這麼周折呢?因為我是他在附近能找到的人中唯一一個不介意幫人幹這種體力活的人,他要是找其他鄰居幫他搬煤氣罐,別人可能會覺得被冒犯——你特麼當我搬煤氣的工人嘛!這個男主人之前看我自己安裝家具的時候就告訴過我,在印度哪怕擰個螺絲也要找專門的人來做。

在這種社會文化背景下,印度人民對勞動以及發展製造業的積極性可想而知。

所以印度哪兒是一個“搞製造業”的國家啊,簡直是“反製造業”的國家,製造業發展不起來根本賴不到中國頭上。我就這樣說吧,哪怕濕婆大神顯靈,一夜之間把中國的14億人口跟印度的將近14億人口互換一下位置,給他們全套的基建、設備、技術、政策,他們照樣給你搞砸。

印度獨立之後不就是這樣把英國人留下的遺產搞砸的嗎?

說一千道一萬,人的主觀能動性決定一切。土地和政策的問題,印度人雖然難以解決,但自己能意識到;而人的問題,卻是他們意識不到的。我講印度一些問題的時候,每次都會有人來槓我:中國以前不也這樣嘛!不不不,你們看到的只是表象,中國跟印度真不一樣,最不一樣的就是人。印度想要發展製造業,實在有太多的坑,填不上也繞不開,大概率只能躺裡面。

四、題外話 

由於最近黑印度黑得有點多,有幾個“精神印度人”跑來跟我抗議,說我寫印度的文章開始變得戾氣重,我在這裡講一下這個問題。

你們不用站在“世界和平”、“民族大義”的高度上來跟我講什麼中印友好的重要性,沒有人比我更希望中印友好了,因為我是直接利益相關者。過去多年來,我都一直在努力消除中印之間的誤解,努力告訴大家一個真實的印度,真心盼望著中印友好,這一點到現在依然沒有改變。我就算是黑印度,也絕對不會罔顧事實亂說,我不敢說我寫得肯定對,但一定是建立在事實基礎上的而且我否定的是印度政府的一些行為,印度的人民群眾本身只是跟在後面無腦起哄,他們說白了就是政客的工具,並沒有太多自己的政治主張,想要的無非填飽肚子。

2020年印度主動撕裂中印關係,挑起對中國的仇恨,這讓我意識到,作為民間人士,再怎麼努力也沒有辦法讓中印關係做出改變,這是兩個國家之間的博弈。我在《【解讀】中印之間為何無法建立起政治互信?》這篇文章裡,把中印之間的問題也說得很清楚了,就跟中美關係一樣,中印關係在可預見的未來基本無解,將會長期處於對立狀態。作為小老百姓,夾在中間完全是被動的,我努力表達的善意只會被印度踐踏,作為中國人在這個國家本身就是不被信任的。

我不擔心我的言論給我在印度帶來什麼麻煩,因為我說都是事實,而印度也是個言論自由國家。印度假如真要搞中國人,我啥都不說啥都不做一樣會被他們搞。就像我的言論無法影響中印關係一樣,也不會影響印度對我的態度。那些跑到印度投資送錢的中國公司,遵守當地法規,解決當地就業,還不是一樣說禁就禁說翻臉就翻臉?寧可損人不利己也要撕毀合同。連我太太身為印度人都看不下去印度政府的做法,印度人的邏輯是沒法兒用正常人的思維方式去推導的,對印度抱有幻想只會成為東郭先生。

何況直到目前為止,中國政府都沒有對印度表現過任何有針對性的惡意,我們所主張的只是我們應有的權利。印度抵制中國製造之後,中國反而從印度進口了更多的商品;不讓印度的外國人入境本身就是我們航班熔斷政策,涉及到好幾個國家,印度公民通過第三國依然可以進入中國。過去中印邊境之間的衝突,大都是以中國的讓步告終,因為我們發展經濟需要一個穩定的大環境,不想節外生枝;結果印度政府在討價還價中以為自己找到了中國的軟肋,屢屢得寸進尺,把佔中國便宜作為了他們戰略。

印度政府的這種心態與我平時觀察到的印度人的行為習慣是一致的。我太太和我鄰居身為印度人都會經常告誡我:不要對印度人太好,印度人都是貪得無厭的。印度路邊常有乞丐上來糾纏,你若兇他們,他們會走開;而你若給了小錢,立馬招來更多的乞丐。你的善意在印度人眼裡,只是他們獲得利益的籌碼。因為這是一個不懂得感恩的國家,印度的文化里完全沒有“感恩”之說——要么是神的旨意,要么是你前世欠他的,要么是他自己前世修的——總而言之,他們只會覺得你給他的本來就是他的。除此之外,另外印度還存在一種很典型奴才思維——你對他越好,他會覺得是因為你怕他。

這些年印度確實在進步,但這難道不是應該的嗎?如今的時代不進步就是退步。我過去覺得印度前途無量,會成為第二個中國,但後來我發現這個國家的民族劣根性是許多中國人根本無法想像的(就好像幾次顛覆我對“全世界共識”的認識),嚴重阻礙著這個國家的現代化進程,與印度人民心智水平不相匹配的普選制度更是將這種劣根性進行了放大,發展成了民粹主義,在可預見的未來都看不到任何解決之道,這可能需要四五代人甚至更久的時間。

印度這個國家在文化上確實很吸引人,初見的時候會對它產生很多幻想,它也能夠滿足許多你對文明古國的幻想。但當你越來越深入了解這個國家,跟印度人打交道,幻想就會一點點破滅,它會一次又一次讓你失望——就像當年他們讓英國人失望那樣。

是的,對印度,我其實並沒有厭惡憎恨之類的負面感情,只是單純的失望,可能因為我過去對這個國家寄予了太高的期望。我從來沒有想要迎合國內的民粹主義來寫印度,我揭發印度政府的黑暗面純粹是因為印度最近一些針對中國的做法實在是太噁心人。對你們來講,這些或許只是事不關己的看熱鬧看新聞而已;但對我這種身在印度的中國人來講,卻關乎命運,有一種朝不保夕的感覺,完全不知道這個國家腦袋一拍明天又搞出什麼么蛾子來,也不知道將來自己會在哪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這一切,讓我看清了印度的一些真面目——狂妄自大,眼高手低,背信棄義,反复無常。

只有徹底打碎再重組的暴力革命,才可能拯救這個國家;當然更有可能的是,這個國家從此就不存在了。

本文轉載自“隨水文存”公眾號2021年1月30日文章/本期編輯:杜文睿、李知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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