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風美雨

歐風美雨

由現代向後現代文明轉型時期的特朗普保守主義 ☆來源:從道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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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4/3

內容提要:保守主義的基本使命是保守現代文明的基本價值和主流傳統。特朗普保守主義復興的特殊情境是後現代主義價值革命和向後現代文明的轉型,其使命是抵制激進的後現代主義潮流。後現代主義是美國文明的敗壞性因素。特朗普執政喚醒了保守派意識覺醒,恢復了現代文明的話語權,凝聚了保守派的力量,為保守主義施政做出了示範。後現代主義必然失敗,這使保守主義能夠承擔積極的角色,但從長過程來看,美國向後現代文明轉型的大趨勢難以逆轉,保守主義只能遲滯其進程,難以改變美國文明最終走向衰落的命運。

特朗普現象並非如一些美國左派學者所相信的那樣,是一些民眾受到偶然闖進政壇的惡棍的蠱惑而造成的政治脫軌,甚至是“邪靈附體”;特朗普的離任也並非意味著美國政治重回正軌或“驅魔成功”(福山)。本文試圖從後現代主義價值革命及向後現代文明轉型的大背景來理解特朗普保守主義的興起,並依此對特朗普卸任之後特朗普主義的前途做出評估。

一、保守主義:現代文明的守護者

亨廷頓曾談到對保守主義的“情境式”(situational)定義。[1]所謂對保守主義“情境式”的理解意味著保守主義只是對特定情境的反應,而沒有獨特的、具有歷史連貫性和內在系統性的觀念體系。這種“情境”一般是現存秩序遭到了根本性挑戰,而保守主義是在這種情境下維護現存秩序的一種努力。所以,數百年來保守主義惟一的和真正的敵人就是顛覆現存秩序的激進主義,並沒有一貫堅守的價值和主張。

雖然這種將“情境式”特徵作為對保守主義的完整詮釋是片面的,但我們仍不妨將其作為保守主義的重要特徵之一。保守主義一般說來是一種被動現象,它往往是因勢而起、應時而興,是對當時出現的某種激進主義潮流的反應和抵制。A.赫希曼曾將保守主義分為三次浪潮,即18世紀末反對法國大革命;19世紀反對擴大選舉權與大眾民主;20世紀反對福利國家經濟和社會政策。劉訓練教授在此基礎上,認為保守主義後來又興起了第四次浪潮,主要是批判多元文化主義。[2]我認同將保守主義大體劃分為這四個歷史時期,但赫希曼對前三次浪潮內容的歸納並不准確,而劉訓練所說的第四次浪潮對多元文化主義的批判只限於知識界的反應,是非常微弱的聲音,能否構成一次浪潮則值得討論。我覺得,它只是最近幾年保守主義興起的先聲。特朗普主義登台,才是第四次浪潮的正式到來。

那麼,這四次浪潮之間有沒有內在的連貫性呢?二百年來保守主義所保的東西無疑是隨情境而變的,然而在不同情境下是否有著一致性和確定性的價值內核?

保守主義誕生於18世紀末現代文明已經形成的時代,其基本使命是保守現代文明的基本價值和主流傳統。保守主義創始人伯克要保守的是:(1)西方現代文明的根基,特別是基督教(新教或英國國教)和盎格魯—撒克遜文明傳統;(2)光榮革命後開始形成、到18世紀末已經比較成熟的英國現代文明模式;(3)審慎地推動現代文明的完善化改良,拒絕對現代文明的破壞和激進的革命與變革。

在保守主義誕生後,它與自由主義、社會民主主義(二戰後為民主社會主義)對壘,屬於現代文明範疇的三足鼎立的主流政治思潮。三者有大量重疊共識,他們共同抵制破壞和顛覆現代文明的激進思潮:無政府主義、平均主義、納粹主義、斯大林主義等。在這方面,保守主義比另兩種思潮更明確更堅決。當古典自由主義轉向新自由主義而向社會主義靠攏的時候,保守主義成為被其拋棄的古典自由主義傳統價值的主要守護者。我們看到,當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發生分歧時,體現了它對現代文明某些要素的偏好:它比自由主義更強調社會的精神基礎與心靈秩序、共同體的文化凝聚力、歷史連續性、家庭、教會、民族、國家以及權威和秩序的價值;它比社會主義更強調以人的差異性為基礎的社會秩序、“精英—大眾”的政治結構、私有財產、自由經濟、小政府、個人權利、小共同體自治、對社會變革的審慎態度等的價值。也就是說,當它與現代文明內部另兩種思潮對立的時候,它以保守主義特有的審慎態度,警惕現代文明內部隱含著的走入歧途的傾向和通過激進發展從而最終瓦解現代文明的因子。雖然保守主義後來對大眾民主和福利國家也做出了有限讓步,但他們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平均主義的社會主義、大眾取向的激進民主主義、原子化的自由主義、物質化的世俗主義、積極國家的干預主義等,導致個人的過分膨脹、社會形成逆淘汰機制、國家權力失控、民主政治民粹化、共同體凝聚力喪失、現代文明精神基礎瓦解等,正是今天西方出現的後現代主義的綜合症。當這些因素在歷史上最初出現的時候,保守主義者感覺到它們是現代文明內部的敗壞性或顛覆性因素,指向一種不祥的前景,所以一直作為製約其成長的力量。

可見,貫通於保守主義歷史始終的主題,就是堅守現代文明的基本價值,同各種非現代和反現代的傾向做鬥爭,拒絕現代化的各種畸變形態和歧途,抵制改造社會的各種激進方案,守護現代文明的根脈和堡壘;守護現代文明的核心價值與靈魂。即使有的時候它拒絕過屬於現代文明的某些進步,也是以其特有的審慎態度和經驗主義的政治智慧,警惕這種進步帶來更大的負面後果。當這種進步成熟時,它便將其接受下來。

總之,保守主義就其精神氣質而言是現代的,是現代文明的守護者。大約到本世紀初,保守主義者發現,他們面臨的不再是現代文明內部的不同傾向,而是現代文明在整體上受到了日益嚴重的威脅,面臨被從內部徹底瓦解的危險。他們一向警惕和抵制的現代文明內部成長起來的後現代的因子如今已經結胎成形。這時,自由主義已經由於多元文化主義和全球主義的附體而徒有其名,而社會主義也升級為新的形態。也就是說,他們都成為後現代主義的推動力量。於是,保守主義便成了在整體上維護現代文明的中流砥柱。在西方社會向後現代文明演變的過程中挽救現代文明,就是第四次保守主義浪潮的使命。 

二、特朗普主義的“情境”:後現代主義價值革命與美國向後現代文明轉型 

2016年特朗普出山競選總統,以鮮明的表達方式推出應對新情境的保守主義綱領,將保守派選民聚集在他的旗下,從而發起了一場保守主義復興運動,即保守主義的第四次浪潮。這場保守主義復興的“情境”是什麼呢?它受到什麼刺激,拒絕或抵制什麼潮流呢?回答就是後現代主義價值革命和向後現代文明的轉型。質言之,特朗普的保守主義復興,是美國社會在由現代社會向後現代社會轉型時期,對激進的後現代主義潮流進行抵制的保守主義。

西方社會向後現代的轉變,是由一場“寂靜的”價值革命驅動的。[3]根據美國著名政治文化學者英格爾哈特的研究,西方發達社會自70年代開始了由物質主義價值觀(materialismvalues)向後物質主義價值觀(postmaterialistvalues)的轉變。前者賦予與經濟和人身安全相關的價值以最高優先級,而後者則把與人的解放、自我表現、生活質量等非物質層面的需求賦予最高優先級。也就是說,人們的價值排序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由物質主義價值觀向後物質主義價值觀的轉變帶來範圍廣泛的從生存價值觀向自我表現價值觀(Self-expression values)的轉變。英格爾哈特還使用過“幸福價值觀”(well-being values),“後現代主義價值觀”(Postmodern values)概念,或借用維爾澤所使用的“解放價值觀”(Emancipativevalues )概念,含義大體相同。“自我表現價值觀”是後現代現象,它構成後現代文明的核心內容。英格爾哈特認為,它打破的是農業文明的文化規範,屬於現代化的高級階段。我認為,它打破的其實是工業(現代)文明的文化規範,甚至衝擊到由現代文明所繼承的幾千年人類文明的某些文化規範,屬於性質完全不同的後現代文明。

後現代主義者的價值偏好更強調個人的解放、自我表現、個人價值的實現。具體來說,它表現為個人按自己意願選擇生活方式的自由,以精神品質為核心的生活質量,寬容和諧的人際關係,優美的自然環境,更多的社會參與,在性別、性取向、種族、宗教、個人生活方式等方面更大的寬容等。相應的,他們降低了現代性價值的地位,包括物質收入與需要、社會秩序與人身安全、家庭、宗教、國家、權威,基於基督教傳統的倫理規範與生活方式等。嚴格來說,他們甚至也不是簡單地降低了這些價值,而是為了個體解放開始全面解構這些價值,使之成為負面價值。這些價值恰是保守主義所一貫珍重的。

保守主義者也許不知道後現代主義價值革命為何物,但他們非常清楚它的意識形態表現。我把它簡單歸納為下列內容:以身份而非個人為主體、以結果平等為訴求的極端平等主義;泛化個人權利、打破文化規範、追求個人生活放縱的個體主義;民粹式的民主主義;[4]消解國家權威、破壞社會秩序的(準)無政府主義;非宗教和反宗教的世俗主義;無限制的多元主義或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5]浪漫的世界主義或者全球主義;烏托邦式的和平主義;原教旨主義式的生態主義。

上述這些“主義”的大多數,如果不加前面的修飾詞,都屬於現代文明的內容,具有正面價值。但在向後現代文明的轉變中,它們被賦予新的內涵,具有了極端的形式。這些讓人充滿道德優越感的思想體系,在實踐上都是災難性的。它們都是基於後現代主義價值觀自然產生的政治訴求。在美國代表這種價值觀的,主要是激進的進步主義者,即文化左派。他們與傳統的左派結盟,共同構成民主黨的基礎。民主黨的建制派還沒有走這麼遠,但他們對後現代主義者表現出了同情和支持。後現代主義者是非常活躍的力量,由於其代表著向後現代文明轉型的大方向,其勢力越來越大。與此相適應,民主黨的政治重心越來越向後現代主義傾斜。一個重要表現,就是價值觀政治(最突出的是身份政治)成為他們的首要關注。

當代美國保守主義者們回應的,就是這些挑戰。 

三、現代主義的“文化反沖”與特朗普保守主義復興 

在今日美國,左派已不再是幾十年前的左派。老左派甚至遭到引領後現代潮流的年青一代激進左派的審查、唾棄甚至迫害。民主黨也不復是小羅斯福、肯尼迪和克林頓的民主黨,公開的社會主義者桑德斯一派在其中佔據半壁江山,激進的進步主義者和“文化造反派”已經是民主黨內最積極的勢力。於是,形式上似乎傳統的政爭仍在繼續,老的名詞運用於新的議題,但其實它們已經成為守衛現代文明與推動後現代文明之爭。傳統的議題都被納入到文明轉型的進程中而具有了新的意義。

明白了這些,我們就明白特朗普一派人要保的是什麼。他們是在後現代主義價值驅動的由現代文明向後現代文明轉型的大潮中,堅守現代文明的基本價值。在2020年大選中,競爭的雙方都擺出決戰的架勢,都將這次大選理解為“兩個美國之爭”(保守派還表述為“要不要美國”之爭)或“美國靈魂之戰”。一方是堅守現代文明的美國,一方要將其改造成後現代的美國;一方按四百年來的歷史傳統理解美國靈魂,另一方按新潮的後現代主義價值觀念重塑美國靈魂。在特朗普一派人看來,美國精神或靈魂就是現代文明的主流精神。如今,美國精神受到侵蝕,美國靈魂正在被置換,美國文明面臨瓦解和被連根拔掉的滅頂之災。

面對後現代主義價值革命,保守派們恐懼的是什麼呢?[6]

他們看到,信奉“自我表現價值觀”或“解放價值觀”的後現代主義者,一方面追求高大上的精神價值,輕視物質生產和國家安全保障,同時又要求社會實行共享主義的分配政策,它必然使社會發展乏力,犧牲現代文明的物質基礎、富足和安全的生活,造成國家經濟、財政和安全方面的危機,對外也失去競爭力;他們的多元文化主義會瓦解美國社會的精神根基,使美國失去文化凝聚力,成為沒有內在生命的軀殼,成為文化拼盤,也無力抵御前現代勢力的水平的和垂直的競爭與入侵,從而使美國文明走上自殘自殺的道路;他們放縱的個人主義使個人過分的膨脹,社會無限的分化,導致社會整合的失敗和社會的碎片化;他們的全球主義觀念和相應的政策將使美國因做出過大的犧牲而不堪重負,蛀空美國的實力,使美國失去優勢地位。而在這種觀念主導下的移民政策,也會帶來美國人口結構的改變,異質文化的進入和興起,外部的文明衝突內部化,從而導緻美國文明的碎片化,甚至是劣質化。

正是面對這種嚴峻的形勢,保守主義者在特朗普的大旗下凝聚起來,以抵制後現代主義洶湧的潮流。有學者藉用來自希臘語的《聖經》詞彙將特朗普視為這個時代激進潮流的“阻擋者”(Katechon)的“整體性代表”。[7]伊格納茨(Ignazi)借用英格爾哈特描述後物質主義價值革命的術語,將歐美右翼勢力的興起描述為“寂靜的反向革命”(silent counter-revolution)。[8]英格爾哈特和莫里斯稱之為對這場價值革命和文化變遷的“文化反沖”(cultural backlash)。[9] 

四、執政的特朗普保守主義及其遺產 

在特朗普當選後,雖然有許多愚蠢魯莽的行為和言論,帶來一些消極影響,但在多數領域都獲得了明顯的成功,也有力地抵制了後現代化潮流。特朗普的政績會隨著他的卸任而成為歷史,但卻留下了重要的精神遺產,對保守主義復興將產生長遠的影響。

第一,特朗普的競选和執政最重要的影響,是喚起了保守派的覺醒。

向後現代文明的轉變並非一些右派人士所指責的是左派的陰謀,也不是少數精英、華爾街金融財團或高科技企業巨頭們所能操縱的。它是一個自然的演變進程,是現代文明成熟後向後現代轉變的結果。在多數精英看來,這是社會向人性化方向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這個過程甚至是左右派共謀推動的。如洪水湧來,大家都被裹挾著順流而下。只是有的人積極些,走在前面;有的人消極些,落在後面。整個社會都在不知不覺中被後現代價值觀所浸潤。之所以有那麼多保守派的精英們不能接受特朗普,一個重要原因在於,他們雖然在經濟政策或國防政策上與左派有分歧,但在文化領域,他們已經在一定程度上被進步主義潮流同化了。所以,向後現代文明的文化變遷,是一個溫水煮青蛙的過程,人們置身其中,卻渾然不覺。

面對激進的後現代進步主義的步步進逼,仍持現代文明基本價值觀的普通民眾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感到這社會有點兒反常:難道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和常識都錯了嗎?幾百年的現代文明和幾千年的人類文化禁忌都要徹底打碎嗎?難道我們珍愛的家庭、國家、宗教都要拋棄?而我們引以為驕傲的美國歷史、文化傳統、“山巔之城”的使命都成為罪惡的象徵了嗎?他們感到這個國家越來越陌生,使他們成為“流浪在內”的“異鄉人”。[10]然而作為普通民眾的個體,他們朦朧的感受難以上升為明確清晰的認識,難以有勇氣對抗由左派精英們製造和控制的整個輿論。畢竟,民眾已經習慣於聆聽那些身居高位、滿腹經綸、口若懸河的精英們的教導,主流媒體和大學講壇一直是事實和真理的化身,民眾在他們面前自然有幾分謙卑。而原來保守派的精英們,如麥凱恩、羅姆尼、布什家族等,雖然會依據傳統的保守派立場對進步主義潮流有所異議或抵制,但他們只是部分(或半截子)的保守派和過時的保守派,且非常軟弱,失去了在這個時代給普通保守派民眾以指引的資格。

特朗普並沒有成熟的保守主義政治理念,但他是一個很少受後現代文化影響、仍保持著現代人的心靈和直覺、也沒有被官場文化規訓過的政治素人,所以他能夠成為基於本能和常識的保守主義者。加上他的樸素的愛國情懷、敢做敢為甚至有些魯莽的性格,使他成為掀起這一輪保守主義浪潮的領軍人物。如果套用黑格爾和馬克思的語言,特朗普所做的,是使保守派民眾由“自在的保守派”轉變為“自為的保守派”。

第二,特朗普打破了左派精英的後現代話語霸權,恢復了現代文明話語的合法地位。

英格爾哈特指出,後物質主義者由於受教育程度更高和善於表達,所以他們“為社會定下了基調,即他們的價值觀成為政治正確。” [11]這套由左派精英們精心構築和小心維護的政治正確話語,集中體現了後現代主義價值觀,成為公共生活和民眾日常生活的緊箍咒,並且越來越緊。特朗普以總統競選人或總統的身份,置政治正確話語於不顧,甚至有意以刺激性的方式打破了政治正確的話語禁忌,衝破了官場“規則”的羅網。他的口無遮攔、放言無忌,深為左派精英們所痛恨,但在保守派民眾看來,卻表達了他們壓抑已久的心聲,說出了常識,道破了皇帝的新衣。因為特朗普本身就是一個“普通美國人”,與他們心靈相通。從此,一直沒有人敢於挑戰的“政治正確”話語慘遭“褻瀆”而失去了神聖性。保守派的“政治常識”話語堂而皇之地複出與之分庭抗禮。

第三,特朗普的執政為保守派做出示範,增強了保守派的自信。

特朗普執政完全是新觀念、新思路,這是比小布什政府更徹底更全面的保守主義政策。它曾經令左派精英和媒體感到震驚,也不被部分保守派所接受。他們認為他的大幅度減稅和放鬆管制的經濟政策會帶來經濟崩潰,對外貿易政策會搞垮美國經濟,對朝鮮和伊朗的強硬政策會帶來戰爭,過分親以色列的政策會帶來伊斯蘭世界的革命或普遍反抗,但這些都沒有發生。相反,直到疫情爆發之前,特朗普政府創造了美國經濟的強勁增長,股市飆升、就業率特別是黑人、拉美裔和女性的就業率以及家庭收入中位數增長都獲得出乎人們意料的好成績。他放手發展和使用實力,迫使伊朗和朝鮮不敢有新的挑釁,消滅了IS,推動了中東和平進程,締結了多項貿易條約,迫使盟友不再搭便車占美國的便宜,同時也成為數十年中在任期內惟一沒有發動戰爭的總統。

特朗普在與後現代進步主義的“文化戰爭”中採取的政策,其成效不易準確評估,由於文化領域很難像經濟和外交領域那樣出現立竿見影的效果,而聯邦政府在這個領域的權力也非常有限。它的意義主要在於將保守主義的信念變成了公共政策,也就是做出了政策宣示:推動美國認同,重拾美國的文化自信、恢復基督教和盎格魯—撒克遜文化傳統的主導地位、回到文化多元主義立場、抵制多元文化主義對美國文明的解構、抵制外來移民對美國人口結構的衝擊、抑制美國教育中普遍的左傾即後現代傾向。

特朗普執政堅決和徹底地貫徹保守主義原則,既不在乎左派的圍剿,也不受國內溫和保守派和那些同盟國家掌權的左派的掣肘。他執政的經歷證明,依據保守主義理念,將公共政策回調到現代文明的立場,是解決由後現代主義帶來的諸種問題的成功途徑。它為後來的保守主義者樹立了一個典範。

第四,特朗普凝聚了保守派力量,將共和黨整合為新情境下堅持保守主義理念的政黨。

2016年大選中,特朗普拋開共和黨內的建制派,在普通選民支持下當選。這也造成了共和黨內的分裂。但在他執政不久,由於他全面執行保守主義政策,使共和黨的民眾和大多數精英聚合在他的大旗下。他在黨內的支持率達到94-95%的水平,反對他的勢力基本上被邊緣化了。共和黨已經成為特朗普黨。在特朗普卸任後,如果他不想退出政壇,繼續領導共和黨或另組新黨,保守派陣營內部很難有人能和他競爭;如果他退出政壇,後來的保守派也只能採取沒有特朗普的特朗普路線。

第五,特朗普將成為保守主義運動的一個特殊符號,其個人魅力和悲劇性經歷將對保守主義運動產生持久影響。

特朗普個性鮮明,優點和缺點都非常突出。由於完全沒有經過政界和官場的規訓,便把他的個人品格未加掩飾地帶進履行總統職務的行為中。這一點增加了本來與他的價值觀相衝突的左派精英和民眾對他的痛恨和厭惡,但保守派民眾大多本來對政界的規矩(norms)或不甚了了,或不以為然,所以並不計較他的個性缺陷,甚至對他的一些被政敵視為缺陷的個性特徵表示欣賞。這些個性特徵,使這場保守主義運動具有了更多特朗普個人色彩。

特朗普在競选和執政期間遭受左派的全力圍剿,可以說,他執政期間所遇到的壓力和攻擊,是二百多年曆史上的總統所未有過的。特朗普本人對引起這種強烈的反感負有一定的責任,不過,在保守派民眾看來,一個代表了民眾心願、為國家利益而承受巨大壓力、政績特別突出的總統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

2020年底的大選結束後,大多數特朗普的支持者相信,民主黨以舞弊的手段偷竊了本屬特朗普的勝利,民主黨和主流媒體沒有為解除這些民眾的質疑做任何工作。而2020年1月6號發生少量示威民眾衝擊國會的事件後,左翼勢力高度動員起來,以前所未有的手段全面在主流媒體和社交平台上封殺特朗普的言論,切斷他與民眾溝通的渠道,謀劃剝奪他核按鈕的權力,甚至用經濟手段打擊他的企業。還採取非常規的手段,在總統任期臨近結束時開啟了新一輪的彈劾,目的是報復他並使其永遠不能重返政治舞台。左派已誓言在他下野後,追查他的刑事案件,要將其關進大牢。大量保守派民眾僅僅因為支持特朗普就受到各種形式的壓制和打擊,包括社交媒體封號、被企業和政府部門解職、被列入招聘的黑名單等。左翼後現代勢力的不寬容與攻擊性特徵在這裡已經初步顯露其面目。

特朗普的這種遭遇,使其在保守派民眾心中樹立起悲劇英雄的形象。在特朗普的一次次競選集會上,萬頭攢動、山呼海嘯,支持者的熱情非常高昂,會場上民眾對他高喊“我們愛你!”在號召支持特朗普的民眾於1月6日參與華盛頓示威活動的漫畫中寫到:“你為我擋箭,我誓死追隨。”在美國這樣崇尚自由平等的個人主義國家,如此規模的民眾對政治家如此熱愛,前所未有。對追隨者來說,犧牲者比成功者更容易打動人心,在這個意義上,左派對特朗普的圍剿和追殺激起了保守派民眾對他更大的同情和忠誠。它必將產生持久的影響。 

五、特朗普:最後的羅馬人? 

還在特朗普執政之初,筆者就使用了“最後的羅馬人”和“西西弗斯”的比喻來形容特朗普及其追隨者抵制後現代主義潮流的努力。這種判斷基於對西方文明轉型不可逆轉的趨勢的認識。按英格爾哈特的理論,在物質富足和人身安全條件下,必然出現價值排序上的變化,人們不會再重視物質富足和人身安全,而去追求個人價值的實現,即由現代主義價值觀轉向後現代主義價值觀。

這種趨勢就能解釋,為什麼精英集團大多持有後現代主義價值觀。比起普通民眾,他們大多出身於條件優越的家庭、受教育程度較高、從事依賴財富的二次分配為生而不是直接參與創造財富的職業、社會地位和收入較高等,使其更容易接受後現代主義價值觀念。也能解釋,為什麼青年人中後現代主義者佔絕對優勢,因為他們出生於衣食無憂的條件下,並且在成長過程中受到控制教育和輿論的精英們的後現代主義價值觀的灌輸。同樣,為什麼受教育程度較低的民眾、藍領工人、農場主和農業工人、小企業主、小店主、普通中產階級白人,持現代主義價值觀的人較多,因為他們要自食其力、直接從事物質生產活動、勉力支撐他們脆弱的生意、計算他們不寬裕的收支,其價值觀念主要是他們所出身的普通家庭、社區、教會傳輸給他們的,也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得到強化。

從以百年計的長的歷史過程來看,美國文明向後現代轉變的趨勢難以逆轉,保守主義所做的,就是不斷地踩下剎車,以延緩過激的進程。並且,在這個轉變的過程中,保守派本身也會被潮流所裹挾,即也會在一定程度上被後現代主義價值觀所浸染。他們所保守的現代文明的底線也會隨之而提高。

但就最近數十年的短時段發展趨勢而言,保守主義與後現代進步主義的博弈會各有勝負。

後現代主義的力量在於,精英集團大多是後現代主義者。他們控制了權力(深層政府)、輿論和教育,控制了話語權。在1月6號國會山事件後,各界精英自發地聯手,對特朗普和追隨者進行輿論壓制、信息渠道封殺、打擊其企業和在工作場所對其進行報復,令人感到一種肅殺的氣氛。從中看出精英集團大多左傾的現實,以及他們令人生畏的力量。

後現代主義的力量還在於,後現代主義者的人數必然會不斷增長。年青一代中後現代主義者遠高於老一代,而他們的同盟者,即那些並沒有完全接受後現代主義價值觀、但卻從後現代主義價值觀流行中得到好處甚至特權的人群也會快速增長。兩者合起來,就具有明顯的人口優勢。這次大選,按正式的計票結果,特朗普得票大大超出以往共和黨候選人,這意味著他實現了對保守派力量前所未有的動員,但民主黨借助於郵寄選票和草根行動等方式,也實現了最大限度的動員,其選民基數超過共和黨。此次大選出口民調顯示,少數族裔、LGBTQ群體、年輕選民中拜登的支持者都遠遠超過特朗普的支持者。左翼陣營有兩大後備軍:一是青年人,一是移民。今後美國的一大景觀是,每年都有一大批年輕人,特別是非歐洲裔白人移民後裔湧入政治競技場,[12]用不了多久,非歐洲裔白人移民的後代在選民中的佔比將超過歐洲裔白人青年。僅就人口結構而言,保守主義處於越來越不利的地位。他們只能以極高的意願和熱情與對方明顯的人數優勢相對抗,並寄希望於對方的失敗的分裂。

作為後現代主義力量的大本營,民主黨潛在的一個威脅是內部的分裂。它本身是多種力量的集合。民主黨操弄身份政治,而身份政治本身就意味著各方的零和關係,意味著身份的無限分裂,意味著無止境的要求,意味著不妥協、不寬容。這種零和衝突和無限分裂也會發生在民主黨內部。民主黨是文化左派與傳統的經濟左派的一個脆弱同盟,也是反現代文明力量的一個臨時性的聯合陣線。它既有後現代主義的,又有前現代主義的,他們只在敵視美國現代文明這一點上是一致的,但他們互相之間卻是格格不入的。

後現代主義者的軟肋在於,它的政策必然失敗。無論是經濟發展、文化整合還是對外維護美國利益和地位。奉行後現代主義政策的政府將一再證明,後現代主義理念不是解決危機的途徑,它本身就是問題的根源。當其失敗時,就給保守主義捲土重來以機會。

從長過程來看,時間對後現代主義者有利,但保守主義在美國向後現代演進的長過程中將發揮積極作用。後現代主義是一種敗壞的力量,它每向前走一步,都是對美國文明的損害,都意味著美國文明向下滑落一個階梯。在美國現代文明受到後現代主義價值革命的侵蝕而面臨嚴重危機的時刻,特朗普主義意味著對現代主義價值觀的堅守,表達了保守派民眾的訴求,是凝聚保守主義力量的旗幟。雖然從長過程來看,美國向後現代轉型的大趨勢難以逆轉,但保守主義是能夠延緩這個過程的積極力量。特朗普這四年的行為向人們證明了,後現代主義是問題,不是出路,解決後現代文明造成的問題只有回調到現代文明的軌道上來,也就是回到保守主義的立場上來。但從長時段來看,特朗普主義可能難以挽回美國走向衰落的命運。後現代主義釋放人們的慾望,而保守主義要維護文明的基本規範,約束人們的慾望。一順一逆,順者易成而逆者難為。但特朗普執政的經歷告訴世人,延緩美國文明的衰落,只有選擇保守主義。抵抗後現代主義潮流,特朗普是揭竿而起的首義者,卻不是老謀深算的成事者。美國可以不要特朗普,但無法擺脫特朗普主義。


  • [1] Samuel Huntington:"Conservatism as an Ideology",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Review , Vol. 51,June 1957。中譯文參見塞繆爾•亨廷頓:《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的保守主義》,王敏譯,《政治思想史》,2010年,第1期。
  • [2]參見劉訓練:《保守什麼?為何保守?保守主義的四次浪潮與三個命題》,《學海》,2011年7月。
  • [3]本節有關後現代主義價值革命及其影響的內容另參見叢日雲:《民粹主義還是保守主義:論西方知識界解釋特朗普現象的誤區》,《探索與爭鳴》2020年第1期。叢日雲:《轉向後現代文明的西方與走向現代文明的中國》,《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20年第6期。
  • [4]對西方民主的民粹化趨勢的分析,參見叢日雲:《從精英民主、大眾民主到民粹化民主——論西方民主的民粹化趨向》,《探索與爭鳴》,2017年9月。
  • [5]本人對多元文化主義系統的解釋和批評,參見叢日雲:《特朗普反對什麼樣的多元主義?》,《跨文化思想家》,2020年第4期。
  • [6]關於後現代主義的消極影響的具體論述,參見叢日雲:《轉向後現代文明的西方與走向現代文明的中國》,《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20年第6期。
  • [7]林國華,馬克•里拉:《破碎的美國身份:一個自由主義者和保守主義者的對談》,《當代美國評論》,2020年第4期。
  • [8] Piero Ignazi, “The silentcounter‐revolution,” European Journal ofPolitical Research,1992, 22(1), pp.3-34.
  • [9] Ronald F. Inglehart,Cultural Evolution: People's Motivations are Changing and Reshapingthe World ,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p.174. Pippa Norris and Ronald Inglehart, Cultural Backlash: Trump, Brexit, and Authoritarian Popul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9, pp.32-56.
  • [10] Arlie R.Hochschild,Strangers in Their Own Land: Anger and Mourning onthe American Right,New Press,2016.
  • [11] Ronald F. Inglehart,Cultural Evolution: People's Motivations areChanging and Reshaping the Worl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p.30.
  • [12] 2020年大選中,第一次參加大選的新選民佔投票選民的約13%。他們大多支持拜登,特朗普在老選民中的得票數並不輸於拜登,可以說正是這些新選民將拜登送進了白宮。(“US Voter Demograghics:Election 2020 Ebdedup looking a lot Like 2016,”TheGuardian,Nov.6,2020,Http://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20/nov/05/us/-election-demograghics -race-gender-age-biden-trump. 《探索與爭鳴》2021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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