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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20
1996年,台海劍拔弩張,中美暗流洶湧,一本叫做《中國可以說不》的書恰如其分地出現了。這本由5個青年學者分頭撰寫20天湊成的書,儘管飽受爭議,但最終正版+盜版合計賣出了超過1000萬冊,成為90年代的現象級出版物。
少有人知道的是,這本書的標題和立意借鑒於1989年日本出版的一本暢銷書——《The Japan That Can Say No》(日本可以說不)。兩個作者來頭不小,一個是索尼創始人盛田昭夫,一個是搞過“眾籌釣魚島”的右翼政客石原慎太郎。
《日本可以說不》英譯本,署名只有一個作者
當時蘇聯解體已經早有預兆,美日因為逆差問題打了好幾輪貿易戰。石原慎太郎認為美俄同為高加索人種,美國很有可能“聯俄抗日”,因此書裡出現了不少虎狼之詞,比如“美國人沒有用原子彈炸德國,是因為德國人同為白人”。
1989年的日本具備以下特徵:出口貿易繁榮,對美摩擦不斷,資產價格瘋漲,民族主義氾濫。時任日本首相竹下登一度在公開場合講辱美笑話:
因為日元升值,駐日美軍基地的大兵沒錢和日本姑娘約會,只能在軍營裡互傳艾滋病[1]。
相比於偽善的日本右翼只敢挑釁中韓,頭鐵的日本右翼罵起慈父來也毫不含糊。書裡的一個重要觀點,就是認為日本政府不僅是西方的應聲蟲,而且還是美國的附庸國。因此講出了很多可能讓當今日本人讀起來心肝亂顫的觀點:
·美國認為國際規則應該由西方世界主導,這是種族主義偏見,最終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美國企業把製造業向海外轉移,經濟增長都來自短視的金融資本。而日本製造物美價廉,這才是美日貿易巨大逆差的來源。
·日本汽車、家電和電子產品遠銷美國,日美兩國在經貿和安全上都緊緊綁定,和則兩利鬥則俱傷。
英譯本傳到美國之後,立馬引發軒然大波。盛田昭夫擔心影響索尼的生意,立馬劃清界限,刪掉了英譯本上自己的署名和內容。而面對此種不孝行為,《外交政策》嘲諷道:
“石原認為日本將成為下一個超級強國,誒嘿(Whoops)。”
石原和盛田昭夫出生於上世紀20~30年代,人生經歷就像1987年日本小說《一碗陽春面》裡表達的那樣:日本在戰爭廢墟里重建家園,依靠自己的努力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一家三口除夕夜吃一碗陽春面的辛酸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這種情緒往往容易凝聚成一種民族自信。那個年代的日本人經歷了經濟增長最快的年代,怀揣著對未來的飽滿憧憬,這種自信和憧憬組合在一起,就是石原在書中展示的勃勃雄心:日本應該對美國說不,然後成為亞洲的領導者。
但這種情緒有其兩面性,它既能激勵經濟成長,也會把民族自豪感變成一種對勝利的貪婪和對失敗的恐懼,並在遭遇挫折後,演變成躺平和擺爛。
1990年是日本的分水嶺,全球經濟在90年代飛速增長,島國卻是個歷經蕭條的異類。
Lost Decade不僅帶來了經濟的衰退,也徹底瓦解了日本社會的宏大敘事。
▌日本做錯了什麼
2020年,富士電視台為了向東京奧運會獻禮,翻拍了一遍1991年的經典日劇《東京愛情故事》。劇本還是那個劇本,只是把背景平移到了2020年的東京,不過最終口碑遭遇翻車,既沒能討好懷舊的老觀眾,也沒讓年輕一代感動。
1991年版《東京愛情故事》的成功,離不開當時的環境和社會心態:雖然日本經濟開始衰退,但整個社會還沉浸在80年代蒸蒸日上的敘事裡,鏡頭里的俊男靚女都有著一副自信的臉龐,夜色下的東京更是車水馬龍,繁華如梭,讓亞洲觀眾羨慕不已。
1991版《東京愛情故事》劇照
等到2020年翻拍,愛情可能還是那個愛情,但東京已經不是那個東京了。熬過平成年代(1989-2019)的日本人,對小鎮青年來到東京拼搏闖蕩的故事不再有什麼太大的興趣,《逃避雖然可恥但有用》這種沒什麼壓力的糖水劇成了觀眾最愛。
《東愛》編劇坂元裕二回憶創作背景時講道:“那時候日本泡沫經濟還未崩塌,大家都還沉浸在享樂里,花大把的錢談戀愛,追求時髦搶眼的生活。”而日本作家金子由紀子在《不被理想束縛的生活》裡,也這樣描繪80年代末日本人的心態:
我們的青春留在了昭和中後期的日本,那是一個芝麻開花節節高的年代。儘管當中也遇過幾次考驗,但總體來說,日本經濟在那個年代一路向上,人口增加,都市擴大,在國際社會中的地位也日益提高。
1991年1月,《東京愛情故事》在富士電視台首播,收視率突破20%。那麼問題來了:陶醉在純愛故事裡的日本觀眾,知道自己身處的宏大時代結束了嗎?
答案是否定的。如果穿越回1991年初的日本,你會發現儘管在過去的一年裡日經225指數下跌了35%,東京的土地價格也開始“鬆動”,但幾乎所有經濟專家都會告訴你這是日本政府“主動”戳破泡沫的結果——“不要慌,只是技術性回調。”
這也的確是事實。廣場協議後,日本政府擔心出口受挫,希望通過快速壓低利率促進內需,結果催生了資產價格瘋漲,半個東京買下整個美國的段子就發生在這幾年。1989年,日本政府意識到過熱,於是決定迅速加息刺破泡沫。
從1989年5月起,日本央行在15個月裡加息五次,將官方貼現率從2.5%提高到6%的水平。快速加息直接導致了日本股市在1989年12月29日見頂,當天日經225指數觸及了38957點的歷史新高,至今未被超越(現在大約在27700點左右)。
更主動的“戳泡”還在後面。1990年3月,日本財務省發布了“關於土地相關貸款的限制”的通知,同時央行配合大幅收縮貨幣,日本貨幣供給量增速在1990年還有11.7%,1991年驟降到3.6%,1992年就只剩0.6%了,土地價格相應地開始暴跌。
日本政府用“教科書級”的操作來壓制泡沫,在當時看來是很理性的,同時底氣十足。
底氣之一,是日本難以撼動的產業優勢。美國強制日本簽署的各類“條約”,並沒有解決令美國焦頭爛額的逆差問題,原因就是日本汽車和電子兩大行業始終保持較強的競爭力,對美順差在90年代仍然維持高位,1998年甚至創了新高。
而現在被反复討論的日本老齡化問題,在90年代初還是一個相對遙遠的話題。1990年日本做了第15次人口普查,15-64歲人口占比69.5%,達到了戰後的最高峰,日本勞動力人口總量到1995年才見頂,總人口頂點更是在2008年才出現。
1992年奧運會,日本棒球隊擊敗美國獲得銅牌
90年代初,日本人的生活依然是“酒照喝舞照跳”,民眾消費慾望高漲,把宮澤理惠的全裸寫真集《Santa Fe》買成了1991年的暢銷書。1989-1990年之間的泡沫崩塌,被普遍認為是“走了一小段彎路”,調整完節奏,日本仍是挑戰美國的存在。
這也可以理解,2002年中國隊在世界杯上連輸三場,正常人反思的是“下次至少贏一場”,而不會想到其實根本就沒有下一次了。
▌產業的塌方
儘管經歷了1989-1990這兩年的泡沫崩塌,但90年代初日本人的心態普遍是:“產業在手,天下我有”。
1991年,就在《東京愛情故事》開播的同一年,NHK也上映了6集紀錄片《電子立國:日本的自傳》,後來又整合成4卷圖書,其中上卷開篇的一句話便是[11]:繼汽車之後,電子產品成為了日本賺取外彙的又一大得力干將。
寄予厚望的電子產業堅持了多久?整整10年。從1991年到2000年,日本電子增速雖然有所下滑,但2000年產值仍然突破新高,達到26萬以日元。之後便一路走低,到2013年,日本電子行業的產值便只剩下了11萬億,甚至出現了貿易逆差。
日本學者西村吉雄在2013年出版了一本書,叫做《電子立國,為何衰落》(日本電子產業興衰錄),算是呼應了NHK的紀錄片。在這本書裡,他拿汽車和電子兩個產業來做對比:日本汽車工業依然欣欣向榮,為何電子產業坍塌了?
原因在於汽車工業是典型的“漸進式創新”,即核心技術成熟且固化,後續的微小創新也依賴長期的工藝積累,很容易形成強者恆強的局面。
而電子產業屬於“顛覆式創新”,核心技術不斷變化,技術迭代速度極快,性能和成本會隨著技術迭代指數級上升與下降。汽車發動機功率不會十年翻十倍,但芯片裡的晶體管真的會十年翻一百倍。
無論哪個國家,電子產業都需要把大量利潤投入下一代技術的研發,通過頻繁的技術迭代維持競爭力。但在那十年裡,按照辜朝明“資產負債表衰退”的說法:日本科技公司90年代在忙著修復資產負債表,而不是砸錢跟上技術進步。
日本面板產業是一個很有代表性的例子:1994年,日本液晶面板產量占到全球的95%,但這些產能大部分都是早期1、2代線。面板當時是典型的朝陽產業,日本公司有非常好的技術積累,卻在大尺寸面板的投資上畏首畏尾,並未升級產線,兩年後被猛砸3代線的韓國超越。
夏普被收購後,日本面板產業目前只剩下JDI(Japan Display Inc)一根獨苗,被韓國和中國大陸遠遠甩在身後。
90年代恰好是電子產業技術進步最快的一段時期,PC的普及創造了規模無比巨大的消費電子市場,繼而帶動了芯片小型化、低成本化的趨勢以及產業分工的加深。東芝、三菱和NEC這些日本電子產業的驕傲,卻只能成為尷尬的旁觀者。
日本的全要素生產率,資本投入和勞動力投入在90年代全線下滑,圖片來源:BOJ
作為一個技術積累及其深厚的國家,日本人不可能沒有預見到消費電子和互聯網產業在日後的繁榮。但事實是,科技公司會在經濟繁榮的時期加大對新技術的投資,而在經濟下行期間,會優先裁撤短期看不到未來的創新業務。
一輪輪的宏觀衰退,讓中觀(產業)和微觀(企業)層面無法聚焦長期問題。1989-1991年的泡沫崩盤只能算第一輪“平成衰退”,1997年,第二輪“平成衰退”伴隨亞洲金融危機而來,2000年,第三輪“平成衰退”伴隨全球科技泡沫破滅而來。
到2010左右時,電子產業已經失去了最後的機會,一是終端產品潰敗,夏普電視、東芝空調、索尼手機全都銷聲匿跡;二是上游的面板、DRAM、芯片製造等零部件產業被中韓瓜分。只有半導體材料和設備等少數高附加值環節被守住了。
日本的衰退很多人歸咎到“人口老齡化”身上。但實際上,日本戰後的增長主要靠的是生產率提高,而非人口增長拉動,衰退的核心原因也是勞動生產率的下滑。下滑根本原因,就是電子等一批高附加值產業的淪陷和消亡。
圖片來源:東京政策研究基金會
2013年《電子立國,為何衰落》出版時,西村吉雄把汽車產業當作“榜樣案例”,但汽車能守住嗎?
也恰恰是在2013年,美國汽車雜誌Motor Trend把“年度汽車”頒發給了特斯拉Model S。這一殊榮曾經一度被日本汽車廠商壟斷,如2006年的本田思域、2007年的豐田凱美瑞、2009年的日產GT-R。但終於,昔日“漸進創新”的汽車產業迎來了“顛覆創新”。
2013年Motor Trend年度汽車
日本在新能源汽車領域發力很早,豐田普銳斯甚至是全球第一款銷量過500萬的混動汽車。但在新一輪的純電動浪潮裡,以“兩田”為首的日本廠家明顯落後,而2021年日本國內賣出了368萬輛車,只有21694輛是純電動汽車,滲透率不足1%。
假如日本沒跟上電動化浪潮,到2040年,日本汽車工業的產值可能會下降50%——約等於電子產業2013年相比2000年的下降幅度。這一後果會導致日本國內172萬個工作崗位的流失,以及整個汽車行業至少80萬億日元的利潤損失[12]。
儘管終局尚未到來,但日本電子的昨天和汽車的今天無不提醒我們:產業衰退就是如此殘酷。
從1990年的《電子立國:日本自傳》,到2013年的《電子立國:為何崩潰》,產業的宏大敘事也被瓦解地無影無踪。如果說1991年-2000年日本的衰退是由於“資產負債表衰退”和殭屍銀行等結構性缺陷,那麼2000年之後的衰退則更多是由於產業優勢的瓦解。
辜朝明提出的“資產負債表衰退”,雖然不是導致產業優勢瓦解的全部原因,但在其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
當一個經濟體的活力大幅下降的時候,優勢產業仍然可以藉助慣性繼續提供就業、稅收和貿易順差,但未來一旦遇到顛覆式創新,則必然萬劫不復。
▌徬徨和掙扎的年代
宏大敘事的消退,普通日本人的感受是什麼?
1990年到2010年,日本的非金融資產縮水了45%,而同期美國、英國與法國都相應增長了2.5到3倍;整個90年代,東京和大阪商業用地的價格跌幅超過80%,住宅用地跌幅也超過了50%。
你說日本人沒有介懷那肯定是假的。但在90年代,大部分人都不清楚“衰退”的殺傷力會有多大。
日本內閣府每年會發布一份《經濟白皮書》,定位類似於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報告,作用是對過往的經驗和來年的展望做個定調。把每年白皮書的副標題組合在一起,就像一本書的目錄一樣,直觀展示了一個經濟體從意氣風發到深陷泥淖的過程。
此後二十年,日本內閣府用盡了各種修辭描繪對經濟復興的希望,都沒能阻止從產業到社會的全面衰退。
日本官方並非沒有人知道如何才能擺脫危機。1991年,日本現任首相岸田文雄的表叔,大藏省官僚出身的宮澤喜一提出,政府應該狠下心來,直接劃一筆預算,處理80年代末的不良債權,但遭到了官方和金融業一致反對。
官方尚且如此,民眾的反應可想而知。
率先感受到波動的是日本企業,1992年8月,日經指數跌破15000日元,意味著泡沫實質性的崩潰,企業紛紛縮減產能,壓縮支出,限制員工加班。
泡沫經濟時期,加班費是日本工薪階層的重要收入來源。收入銳減造成消費縮水,又迫使企業再度削減投資,收縮崗位,形成惡性循環,並創造了一個日本特有名詞:就業冰河期。
日本大學生就業率變化
就業冰河期指的是1993年到2005年,日本大學生就業率在這段時間從85%的高點一路下滑到55%,幾乎每兩個畢業生中就有一個找不到工作。
這批年輕人大多出生在1968-1977年的戰後嬰兒潮,童年成長在日本經濟最繁榮的時代,目睹了豐田、索尼和東芝成為全球級企業,在西方一片“Japan as No.1”的恭維聲中耳濡目染,結果畢業後跟史無前例的大衰退撞了個滿懷。
《中年漂流》中將這群人稱作“被國家拋棄的一代”,由於企業擴張意願降低,大量勞動力成為“非正式僱員”。因為日本終身僱傭制的慣性,如果沒能在畢業時當正式工,那麼轉正的機率會越來越小。
根據日本官方的調查,25歲的男性臨時工在5年後成為正式工的機率,只有41.7%。
這本書的作者小林希美恰好畢業於就業率低谷的2000年,根據他自己的描述,他“向100家公司提交了簡歷,並接受了50家公司的面試,最終只收到一家大型金融公司的正式聘用通知[7]”。
但年輕人的就業問題並未得到日本政府足夠的重視,其命運幾乎全部交由畢業那年的經濟形勢。正如書中描述:
就業冰河期一代相信,只要努力,總會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然而現實並不盡如人意,他們的努力得不到認可,用人單位對他們的承諾一次又一次的落空。如此一來,他們對企業和社會產生了極大的不信任感,更喪失了努力的干勁。
等到2005年就業復甦,他們中最大的人已經35歲了,成為了代替和拋棄的對象,並在掙扎中漸漸老去。2010年後,日本官方才開始系統性審視當年的欠賬,並揭示了大衰退帶來的長期陣痛。日本總務省統計局在2017年公開了幾組數據:
·35歲至39歲的男性勞動者,正式職員未婚率為24.7%,派遣職員和臨時工的未婚率達為60.6%,打零工和兼職職員的未婚率則高達79.4%。
·女性第一份工作為正式職員的,有配偶的佔70.9%;非正式職員有配偶的佔比只有26.9%。
·第一份工作為正式職員的,有子女的佔54.1%;非正式職員有子女的佔比只有21.6%。
更深遠的影響在於,長久的衰退改變了整個社會的精神面貌。日本國內的暢銷書從宮澤理惠的全裸寫真,變成了財商讀物《富爸爸,窮爸爸》和勵志雞湯《腦內革命》,以及寫婚外情的《失樂園》。
2000年之後,日本人喜歡看的是《窮忙族》《老後破產》等紀錄片,連玩純愛的坂元裕二都去寫《最完美的離婚》了。
日本國民對社會的認識,圖片來源:《你所不知道的日本》
YouTube上有很多90年代可口可樂在日本拍攝的廣告片,裡面充滿朝氣的模特會給人一種強烈的錯覺——這些人根本不像日本人。
可口可樂廣告片,1990年
三十年後,無論是產業結構還是社會風貌,日本都與90年代大相徑庭。就業冰河期的一代則是最具體的註腳,他們親歷了戰後經濟騰飛,在“日本可以說不”的口號中推動了泡沫的形成,並在資產價格和債務規模的頂點摔了個鼻青臉腫,然後一躺平川。
歷史的車輪碾壓普通人,有的時候如晴空驚雷,但大多數情況下並不會出現震天的聲響,而是像溫水煮青蛙一樣,今天一根棒子,明天一顆糖果,圍攏的鐵幕上總有透光的縫隙,讓你總覺得事情沒什麼大不了,日子總能過下去。
但等多年之後暮然回首,普通人才會聽到骨骼破裂的聲響。
▌大夢方醒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日本政府大概會在90年代深化改革,大刀闊斧地消滅殭屍銀行,重塑經濟活力,加大對新技術的扶持力度。
但在當時,日本的動作仍然溫吞如水,總結下來就是一條:中央政府替居民和企業加槓桿,刺激經濟。
1992年8月,日本政府出台了10.7萬億日元的大規模刺激計劃,其中6.3萬億投向基建。第二年4月,宮澤內閣又推出了史無前例的13.2萬億日元應對措施,但收效甚微,基建對GDP拉動的邊際遞減非常快,1992年還能拉動1.1%的GDP,到1994年就只剩0.1%了[9]。
隨著經濟增長下滑,日本央行在1995年把利率打到了0.5%,但企業沒什麼擴張意圖,自然也沒有上槓桿的意願。要知道80年代末,2.5%的利率就已經催生資產價格泡沫了。
1995年開年,阪神大地震和沙林毒氣事件又加劇了社會的不安全感,日本民眾驚訝的發現,地震級別居然是人工推算的,因為日本沒有測量七級以上地震的設備[6]。出口貿易因日元貶值稍有好轉,但馬上又迎來亞洲金融危機的洗禮。
為了提振內需,日本在1999年發放了7000億日元的“地域振興券”,補貼對像是15歲以下兒童、65歲以上老人和低保戶。結果是消費券都被用在了生活必需品上,遠遠沒達到日本政府預期中刺激消費的作用。日本經濟企劃廳的調查也證明了這一點:
只有32%的消費券起到了刺激消費的作用,68%都轉化為了儲蓄,帶動的個人消費增長只有0.1%[6]。
有意思的是,日本政府把消費券的製作交給地方政府,印刷費用由中央報銷,導致一些地方消費券“設計極其精美”,光印刷費用就開了1000億日元的發票[6]。
日本內閣府在1996年度的《國民生活白皮書》的開篇這樣寫[6]:
日本人一直相信這個國家安全、穩定、經濟繁榮,但這樣的穩定社會出現了陰影,支撐這種社會的體系開始動搖了,國民需要對自己將來的生活重新設計。
對日本來說,90年代末是一個大夢方醒的年代,政府用盡了工具箱裡的政策,企業對負債時刻警惕,對擴張畏首畏尾。民眾接受繁榮遠去的事實,不再追求亞洲領袖的宏大敘事,不再沉湎於以國為單位的經濟指標,也不再貪婪的渴求勝利。
誰又能想到,此時離那個可以說不的日本,僅僅過去了十年呢?
人們總是慣性的認為,經濟會快速復蘇,社會會重整旗鼓。日本人也是這麼想的,他們總以為自己身處黎明前的黑夜,在斷斷續續的裱糊中度過了十年,猛然發現夜幕才剛剛降臨。
2000年後,日本逐漸走出衰退的夢魘,開始大踏步追趕,但為時已晚。
一個25歲的年輕人可以為愛情和理想義無反顧,今天撕上司明天炒老闆。但一個35歲的中年人,往往有亂七八糟的牽絆,林林總總的負擔,奮不顧身的少,如履薄冰的多。人們懷念青春,是因為對未來的憧憬和信心總會被時間稀釋,繼而徹底改變一個人。
對經濟體而言,道理是一樣的。1990年的日本還有很多東西可以失去,高速增長的年代可以毫無顧忌,步履蹣跚的時候,不惜一切代價就需要十倍百倍的底氣。
一個人的一生有許多十年,但有的十年是禁不起揮霍的。
東亞經濟體的發展有其共性,即藉助教育普及來支撐工業化,通過勞動力優勢擴大出口貿易,由產業政策引導產業升級。但往往也都會遭遇難以逆轉的人口問題,內捲壓抑的社會氛圍,不斷縮小的騰挪空間,積重難返的債務規模。
日本完成了經濟的崛起,把一個戰敗國建設成了含金量極高的世界第二,也短暫地享受了“Japan as No.1”的讚譽,並在這種增長中產生了癲狂的快感,然後在一輪輪衰退中磨平了棱角,最終無奈地接受宿命,承認繁榮終將逝去。
他們用幾十年的時間,完成跟宏大敘事的和解。
就維持衰退後的國民生活水準而言,日本已經做的夠好了,但仍然不夠。2021年底,耶魯助理教授成田悠輔拋出“暴論”:要解決日本老齡化問題,只有老年人集體自決和切腹這一條路[13]。這一觀點為他在社交媒體上贏得了數十萬日本粉絲。
日本銀行前行長白川方明完整的經歷了日本的繁榮與衰退,2008年金融危機後,他在書中反思:
“日本政策決策者痛切感受到,至少在全球金融危機之前,其他國家根本沒有從日本的經驗中學到任何東西。我強烈地感受到,人類除非真正經歷危機,否則很難將來自他人的教訓作為前車之鑑[8]。”
總結前車之鑑很重要,在有限的時間裡付諸行動也很重要。就像趙本山在1999年的春晚小品《昨天今天明天》上總結的那樣:“我覺得我們倆現在生活好了,越來越老了,餘下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過去論天過,現在就應該論秒了。”
解決經濟活力的根子問題,必須要拿出“論秒”的緊迫感出來。不是每個國家,都有那麼多十年可以失去。
參考資料:
- [1] Jpanese campaign opens quietly,Washington Post
- [2] America: Don't Take “No” for an Answer,Harvard business review
- [3]坂元裕二拒寫上海愛情故事,楚天都市報
- [4] The Samurai Behind the Bow : THE JAPAN THAT CAN SAY NO: Why Japan Will Be First Among Equals,LA times
- [5] Japan's Demographic Advantages,東京政策研究基金會
- [6]你所不知道的日本,黃亞男
- [7]中年漂流,小林希美
- [8]動盪時代,白川方明
- [9]以日本為鑑,中國基建投資向何處去,興業證券
- [10] The Sun also Sets,Bill Emmott
- [11]日本電子產業興衰錄,西村吉雄
- [12] Japan and the global transition to zero emission vehicles, Climate Group
- [13] A Yale Professor Suggested Mass Suicide for Old People in Japan. What Did He Mean? New York Times
編輯:戴老闆
視覺設計:疏睿
責任編輯:李墨天
研究支持:劉芮
閱讀原文: https://www.toutiao.com/article/7202055627286331944?&source=m_redirect&wid=1677555469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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