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韓總統文在寅上星期前往越南進行國是訪問，也是他今年首次出訪，選擇越南意義重大。一方面，南韓是越南的第二大貿易夥伴，也是最大投資國，越南則是南韓第四大貿易夥伴。另一方面，文在寅去年11月揭櫫「新南方政策」，與台灣的「新南方政策」異曲同工，大力推動與東南亞、南亞國家的經貿合作，越南自然是政策版圖的重中之重。 

23日上午，文在寅來到位於越南首都河內的主席府，與越南國家主席陳大光舉行會談。這場會議理應是場面隆重、氣氛融洽，但文在寅卻在席間道歉了，他表示「對印刻在兩國間的一段不幸歷史深致歉意」。

文在寅的「歉意」從何而來？原來在近代史上總是讓人聯想到反抗殖民暴政、反抗強權侵略、追求獨立自主的韓國／南韓，曾經出動大批軍隊，前往另一個反抗強權侵略、追求獨立自主的國家，大肆燒殺擄掠。

韓國與越南天遙地遠，除了曾經同為古代中國的藩屬國之外，實在沒有多深的歷史淵源，南韓軍隊為何會千里迢迢殺進越南，而且時間長達9年、兵員多達32萬？其實冷戰（Cold War）時期在美國主導的「反共盟邦」體系之下，發生過許多類似的悲劇。

朴正熙主動建議出兵越南助戰

1964年5月，詹森（Lyndon B. Johnson）總統改變政策，提出「自由世界援助計畫」（Free World Assistance Program），尋求包括台灣在內的「反共友邦」協助支援越戰，朴正熙欣然響應，1964年派遣醫務部隊與跆拳道教官團140人前進越南；1965年1月派出以工兵為主的2000名軍事援助團「鴿子部隊」。

1967年11月，駐越韓軍4萬8000人

隨著越南戰局日益激化，美國同意升高南韓參戰規模──派遣戰鬥部隊。1965年9月，「駐越韓國軍司令部」正式成立。同年10月，南韓海軍陸戰隊第2旅（青龍部隊）從釜山乘軍艦前往南越，進駐金蘭灣基地；11月，首都機械化步兵師（猛虎部隊）從仁川出發進駐越南歸仁；兩支部隊總數接近1萬8000人。

1965年，美軍在越戰泥淖越陷越深，主動要求南韓增兵，南越總理阮高祺也向南韓求援。美國副總統韓福瑞（Hubert Humphrey）隔年初兩度造訪漢城（首爾），將詹森的親筆感謝函交給朴正熙。1966年3月，南韓國會通過第4次派兵同意案，追加派遣陸軍第9步兵師（白馬部隊）、「猛虎部隊」第26步兵團及支援部隊共2萬多人。1967年11月，駐越韓軍兵力達到4萬8000人的高峰 。

白馬部隊團長全斗煥、猛虎部隊營長盧泰愚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1966年南韓最後一次派遣的遠征軍，有兩位指揮官後來飛黃騰達──全斗煥（白馬部隊團長）、盧泰愚（猛虎部隊營長），兩人是南韓陸軍官校同學，在1979年朴正熙遭暗殺死亡後發動政變，先後當上南韓總統，卸任後都因叛亂、內亂罪和貪污受賄罪遭判刑入獄，是南韓歷史上的兩塊污點。

污點不只全斗煥與盧泰愚。1999年南韓雜誌《韓民族21》刊出〈韓國軍隊在越南大肆屠殺老幼婦女〉一文，作者是一位1992年赴越南留學的南韓歷史研究者具秀姃，她在長期調查與大規模訪問之後認定，南韓軍隊在越戰時期不僅對抗「越共」，更犯下屠殺平民的戰爭罪行，遇害者多達9000人。

韓軍「三光政策」：燒光、殺光、搶光

根據具秀姃調查，韓軍在越南許多地區遂行燒光、殺光、搶光的「三光政策」，殘殺平民、姦淫婦女、戕害兒童。在一座名為「Kuinyon」的村莊，韓軍屠殺了22名12歲以下兒童、25名女性（包括3名孕婦）、6名70歲以上老人。有韓軍士兵將一名兩歲幼兒扭斷脖子，把屍體掛在樹上，點火焚燒。

1966年2月，韓軍猛虎部隊進入越南平定省的太平村，將68名村民集中起來，命令他們趴在地上，然後開槍掃射，全村最後只有3人逃過韓軍殺戮。約莫同一時期，猛虎部隊另一批官兵進入越南平定省西山縣平安村長丘集落，屠殺380名平民。

1966年10月9日，韓軍青龍部隊搭乘直昇機進入廣義省的平泰村，縱火焚燒房舍，掃射逃出的村民，以報復3天前一名南韓軍官與一名士官被越共狙擊手射殺。平泰村這場屠殺造成168人遇難。

孕婦、兒童、老人、牲畜

1966年12月3日至6日，青龍部隊闖入廣義省的平和村大開殺戒，屠殺了包括21名懷孕婦女與多名兒童在內的430人，焚毀所有房舍，殺戮數百頭牛隻。少數村民倖存，後來加入越共。

1968年2月25日，青龍部隊在廣南省的河美村附近遭到迫擊砲攻擊，6名官兵陣亡，於是立刻對河美展開瘋狂報復，先是重砲轟擊2小時，再以戰鬥直昇機掃射逃命的平民，然後200多名韓軍殺進村莊，至少135名老弱婦孺遇難。事後韓軍出動挖土機，集體掩埋遇害村民，再投擲燃燒彈毀滅證據。

其他犖犖大者還包括長丘屠殺、延年─福平屠殺、平和屠殺、平泰屠殺、西榮屠殺、豐一與豐二屠殺……諷刺或悲哀的是，賣力殺戮的韓軍除了付出約5000人陣亡的代價，還有許多官兵暴露在美軍大量噴灑的「落葉劑」（橙劑，Agent Orange）之中，後來飽受癌症與神經、消化、皮膚和呼吸系統疾病之苦。

南韓為何參戰？政治、軍事、經濟一石三鳥

南韓對越南派兵，當然不只是反共意識型態的同仇敵愾。在政治上，朴正熙是藉由軍事政變上台，鐵腕壓制政敵與異議人士，韓軍參與越戰等於是向美國輸誠，強化美國對其獨裁政權的支持。在軍事上，美國承諾支持南韓軍事現代化，提供裝備與訓練，以及多種美製新式武器，韓軍也因為參戰而強化了戰力與實戰經驗。

在經濟上，南韓當時面臨美援減少、外匯匱乏的窘境，透過參戰可以換取美國擴大援助，為後來的「漢江奇蹟」奠軍基礎。據南韓學者研究，從1965年到1972年，南韓從美國拿到的「越南特需」高達10億2200萬美元。80餘家南韓企業跟著韓軍一起進入越南，現代、三星、大宇、韓進等大財閥都是這樣起家，可說是名副其實的「發戰爭財」。

軍事獨裁政權如何面對戰爭罪行

對於自家軍人在越南犯下的戰爭罪行，南韓領導階層如何看待？朴正熙死於1979年，參與越戰應該是他一生「引以為傲」的功業。全斗煥、盧泰愚都到過越南指揮作戰，對罪行知之最深，但是也最不可能自揭瘡疤。

南韓軍事獨裁結束之後，情況有了改變。具秀姃1999年發表〈韓國軍隊在越南大肆屠殺老幼婦女〉一文，總統已是金大中。2年後的2001年8月，金大中對來訪的越南國家主席陳德良說：「我們參加了一場不幸的戰爭，為越南人民帶來了苦痛，我對此深表歉意，希望能撫慰亡者。」2004年10月盧武鉉總統訪問越南，在胡志明陵墓前說：「韓國虧欠越南一筆良心債。」文在寅去年11月首次訪問越南，也有類似的說法，只不過他是透過一場活動的致辭影片表達。

金大中向越南道歉，朴正熙的女兒朴槿惠痛批

當然，南韓社會對此仍會有糾結，金大中首度向越南道歉時，立即招來保守右派陣營強烈抗議，在野黨大國家黨副主席痛批：「如果南韓要為派兵參加越戰、給越南人民帶去痛苦道歉，那麼曾參加韓戰、幫南韓打北韓的16個國家也要向北韓道歉嗎？」這位副主席不是別人，就是朴正熙的女兒朴槿惠。

文在寅對這個歷史課題顯然有一份堅持，去年他就希望在與越南國家主席陳大光會談時當面道歉，但遭到自家外交部和眾多青瓦台幕僚反對，認為當時兩國元首峰會的主題是討論未來合作與發展，提及歷史恐影響會談結果，引發不必要的理念爭端。事隔4個月之後，文在寅終於完成了他念茲在茲的道歉。

每個國家都難免有歷史的黑暗面甚至殘酷面，有時是對自家人，有時是對其他國家，不堪回首但終將面對。傳承金大中、盧武鉉衣缽的文在寅，做了一次意義深遠的示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