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雜感

—從日常生活細節中透視近代社會—

龔忠武 

(一)

在劍橋，每年五、六、七三個月是一個人口大流動的季節。大致而言，這種人口的流動可以歸納為兩種：教授、學人及學生。就第一類而論，來自世界各國從事短期研究的學人因期滿而紛紛歸國；此外，在哈佛執教的教授們或因避暑，或因至其他大學教暑期學校也紛紛離開劍橋。就第二類而論，學生於考完後，往往立即收拾書筪行囊駕車返里，或趕至其他暑期學校上課。相似地，大批的學人，教授和學生因以上的理由而湧入劍橋。總之，每年這個時候，劍橋常給人一種一景色依舊，而人事全非的感覺。在這個人口大流動的季節，於是搬家—搬出或搬入劍橋便成為一個迫切的問題。

搬家，在我們的社會是人人談之而頭痛的問題。一搬人因怕搬家—似乎多少受農業社會安土重遷觀念的影響的，而不願輕易變換服務機關，工作地點，甚或職位，因而多少阻滯了社會的流動；這是以末廢本。但在一個高度流動性的社會，為了適應社會流動的需要，於是想出一些簡便有效的方法來克服搬家的困難；這是以末事本。現在讓我們藉著一個搬家的小故事來看看高度近代化的美國社會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更重要的是，我們要從這個問題來透視近代社會的若干面。

(二)

A君，因兩年研究期滿，整裝待歸。他的這兩年研究的成果之一：洋文書，分裝三大箱，每箱淨重三百五十磅。A君因為體質孱弱和高居三樓，因此希望兩位彪形大漢幫忙。結果蜀中無大將，B君翰我勉強重選。剛考完大考，像這種幫忙朋友的事，當然義不容辭。

次日一大早(約九點鐘左右)，B君和我即帶著一根繩子，匆匆趕至A君家待命。A君夫婦，特地為我們兩位臨時客串的搬運伕，準備了比平常更豐盛的點心，水果和名酒，意在激勵士氣，養精蓄銳。因為搬運公司太忙，我們一直等了快三個小時，搬運公司的人才來。他是一個高頭大馬，微蓄短鬍，粗魯無聞和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名叫大衛。當這位大衛踏進客廳時，B君和我頓時緊張起來。養兵千日，用在一日；在等的時候，心中急著一顯身手，可是真正到了表演的時候，心中又不免有點畏縮。因為搬運這行，到底是客串，要是連一隻箱子都抬不動，豈不是有虧主人厚待，還要在美國佬面前獻醜！

B君似乎對整個搬運程序早已胸有成竹。只見他跑在大衛前面，進入廚房。不待聽取大衛的意見，即準備用繩子將箱子五花大綁，以便手運。不料，這位美國佬，不領這個人情，示意我們站開，他卻跑下樓拿了一條破舊的棉毯上來。這下可使我們大惑不解，想不透這個破棉毯有什麼妙用？簡直不讓我們有插手的餘地，只見大衛將破棉毯往地板上一舖，然後將箱子直豎起來，把一頭壓在破棉毯的一端，雙手牽著另一端，一隻沉重的—需要兩個大漢才能勉強抬起來的大箱子，竟被他輕易地拖著，穩穩地向前滑動；更重要的是，地板分毫未損。

妙事還在後頭。A君住在三樓，樓梯斜而多梯階。平常我們把不太沉重的身體送上三樓都覺得有點吃力，更何況要把一隻大箱子從三樓運到一樓，真是談何容易！B君和我在想，第一功既叫這位美國佬給奪了，這下第二功大概是立定了吧？我們預料他必定會開手求助，可是，終於又令我們失望，他還是一言不發，熟練而迅速地把箱子拖至樓梯口。將有毯子覆蓋的一面朝著樓梯，人向下先走三級，然後將箱子放倒，只見這隻三百五十磅的大箱子，順著毯子，被他輕易地由三樓拖至一樓。乾淨俐落，沒有一點聲息。其餘兩隻箱子如法炮製，一氣呵成。

雖然第二功又被奪了，但B君和我仍未絕望，因為要把這三隻箱子送上汽車，總該要人幫忙了吧？但是等來到樓下一看，門口早已放著一台輕便的手車待用。大衛把手車往箱子底下一劃，順勢一推，一隻龐大的箱子又被他敏捷地拖下門口石階，一直運向汽車。看樣子三個功勞全被他佔盡，白吃白喝了A君夫婦一頓，心中實在不是滋味。一方面出於好奇，一方面心中氣憤這物美國佬佔盡鋒頭，因此急著想看看他到底如何把這三隻龐然大物送上汽車，或許還有表現的機會？當初我們認為最難的，現在對這位美國佬卻變著最容易。原來，他的汽車備有小型起重機，等把三隻箱子放好，按鈕一按，三隻箱子緩緩上升，直入龐大的車廂。(我們發現這車廂中已經堆滿了行李箱)

據我估計，從大衛踏進客廳至汽車開走，全程不到二十分鐘。爽快俐落，一點也不脫提待水。沒想到這位貌似笨拙的大漢竟輕易地踏上汽車，由於對他由衷佩服，不免誇讚幾句。那曉得這傢伙不但不客套幾句，反而手指腦袋，來了個氣煞人的臨別贈言：「我跟你們唯一的差異只在我用大腦做事而已。」

(三)

回到客廳，我們：A君夫婦、B君和我，都頹然地躺在沙發上。當然不是因為過度勞累，而是因為我們這些一向自命勞心—或用大腦—的人，竟被勞力的人結結實實上了一個！這一刻對我們的思想產生立即而深刻的反響。

那位美國佬的臨別贈言，像春雷般地衝擊著我們的心靈：好像只有他懂得用大腦，我們這些東方老的書生是些木偶，這口氣真叫人難以下嚥。當時，我猜那位美國佬一定打肚子裡發笑，校這些來落後地區的東方佬的思想仍停滯在用繩子和蠻力的年代！冷靜地檢討，對搬家這件事，A君夫婦事先和B君曾經詳細計畫過，幾乎每一個細節都考慮到了。問題的癥結是我們的思考被一些殘友底農業社會的或一半近代化的概念引向與搬運伕的思考完全不同的方向，因此得到和那位搬運伕完全不同的結論。在搬運的短短二十分鐘的過程中，我們和那位搬運伕不是代表著個人的行為，而是反映著兩種不同社會的思考模式。當雙方同時面對著一個看似簡單的小試驗時，雙方思考模式的工作效率，立判優勢：美國佬的方法既省時又省力，而我們的方法，相反地既費時又費力。

剛才主要是從比較兩個社會的觀點而立論，現在再從兩個職業群體來觀察這件小故事的意義。大衛是勞力的搬運伕，而我們是勞心的書生。搬運伕的表演把我們這些書生的弱點，赤裸地暴露出來：勞心的人脫離生活，未能與廣大的社會基層打成一片。數十年來：尤其近年為甚(因為留學生滿肚子的洋理論，群欲賣弄學問),我國的書生們喜從學理上探討中國近代化之路，引經(洋經)據典(洋典)，而不屑從生活細節上和社會基層上著眼，實實在在地做些建設性的近代化工作。我們這些書生們—或套一句孫文兇的「智識之士」，向以在思想上引導中國社會走向近代化自任，可是在行為上卻與被改變的對象—龐大的民眾—脫節而不自覺，這是我們所面臨的嚴重矛盾。不與社會基層保持密切接觸，不從實際的生活中去發掘和了解問題，一切的答案—不論在學理上多麼堅實，都是空中閣樓，最後都將落空。更嚴重的是百家並陳的結果，造成思想上的混亂，莫衷一是，並無助於問題的解決。

還有，我們可以從這件搬家的小事觀察美國這個近代化社會如何運作。搬家，雖然只是個龐大機器的一個很小的環節，但他卻清晰地反映這個環節的重要性，和這個環節與其他環節的密切調協。譬如搬家所需用的箱子，平常很難買到，但一到搬家季節，市場上即立供應。而且他的設計完全符合顧客的要求和海關的規格。從這一點可以看出一個商業社會對市場供求變化的高度敏感性，和一個近代化社會在各方面的配合。此外，是商用的信用令人吃驚。當A君夫婦把三個箱子交給那位搬運伕時，換來的只是一張用鉛筆簽字的收據。不僅如此，服務的熱忱也令人感佩。A君的一隻箱子，在搬運時脫了鎖，我當時很緊張，因為如果照這樣送去，豈不是裡面的東西會不翼而飛？哪曉得那搬運伕卻輕描淡寫地說：「像這些事，我們經常碰到，我們會好好地替你釘牢。」好輕鬆的謊言！好大膽的信託！剛才所講的一切，對我們這群來自龐大運輸車、設計簡單、容量甚大啖操作即微靈便的人來說，一個人即足應付。從這裡充分地反映一個商業社會講求成本效率和敢想敢做的特性。比如在開始搬動箱子到運上汽車的全程中，不需要一人幫忙。幫忙事人情，在美國不領人情；幫忙即是付出勞力，付出勞力即要酬謝代價，站在商業的觀點，不合算。因此，用機器和簡陋但有效的搬運方法解決了所有這些問題。這就是美國人—連起碼的搬運伕都必須用大腦的原因。

總之，近代社會是一部龐大的人造機器。剛才所描述的搬家，只是這部機器上的一個很小很小的環節；此外，還有無數的類似環節，我在想：如果我們學造這些無數的零件，然後把它們拼湊起來，豈不是也可以造成一個與先進國家並駕齊驅的近代社會嗎？如果如此，日常生活不是可以得到很大的改善嗎？如上所言，一般書生們，在談近代化時，一向喜高談闊論，好高騖遠，只曉得徵引洋理論，不曉得他們在中國社會不切實際；認為大談理論是學問，不曉得解決日常生活細節上的問題也是學問；只曉得複雜的電腦代表近代化，不曉得克服般家的困難也是近代化的表現。我在懷疑，為什麼我們這群書生不屑向那些無數類似搬家小事上用用心思，少談一些不切實際的爭論紛紜的大理論呢？

是後寄語國內的朋友們：在台灣時，我常常聽到人譏諷美國這個國家年青和美國人幼稚。但自我來美，經歷這件小故事，和許多類似的故事後，使我不得不對這個國家重新評估，虛心地發覺他們社會的優點。我誠摯地希望國內的朋友們，從速拋棄夜郎自大的心理，多留心和學習美國先進社會以做為改進我們社會的參考；但更重義的是，在學習別人長處的過程中，千萬不要失掉自我(於劍橋六、十四)

 本文來自大學雜誌第七期(民國五十七年七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