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之子:《莫地尼安尼》
作者:吳翰書
來源:大學雜誌第一期
生就一副藝術家的外表;蓬亂的頭髮,鬆開的領結,沉鬱的眼神和一張富於詩意的面孔—這一切都給予你對這最富創造力的天才一個最深刻的印象,阿米迪奧‧莫地尼安尼 (Amedio Modigliani) 乃二十世紀最具才華的藝術家。在他短暫的一生中,由於貧困,疾病,及他所持波希米亞式的戀愛觀和淫蕩的生活,而被世人摒拒等等的情形構成了藝術界動人的傳奇。在他死後四十年的今天(當時的今天為民國57年1月),莫地尼安尼感人的事蹟吸引了無數人的感嘆:一家法國公司將他的生平拍成傳記電影,他的私生女替他寫了傳記,盛大的作品展覽為他在美國及歐洲各地舉行,並且,在最近的拍賣場中他的作品已升到五萬七千八百美元的記錄,就像多年前的梵谷一樣,在死後幾十年才得到了應得的榮譽。
一八八四年,莫地尼安尼生於義大利一個高尚的猶太家庭中。少年時即受良好的哲學、文學和藝術教育。
十四歲那年,他放棄所學,開始他真正的人生:把生命奉獻給藝術,直到藝術毀滅了他自己。
一九○六年,莫地尼安尼隻身到巴黎。在蒙馬特區租了間小房子作畫兼棲身,買了一套他愛穿的黑色天鵝絨衣服,並且在一所專科學校謀得一個教席職位。生活安定後,他不願進學校求學,整日只留在自己的畫室內,畫自己的畫和敲打石塊—雕刻。由於受了中世紀義大利藝術和原始非洲雕刻的影響,他的作品逐漸顯出一種變形的新風格。
從家中帶來的錢用完了,莫地尼安尼開始流浪。他不再有固定的住所,也沒錢買食物及顏料,他用酗酒,打嗎啡來麻醉自己,壓抑內心的痛苦,這時也只有酒和嗎啡才能支持他生活下去的勇氣。每日他漫遊在他所謂的「人為的天堂」巴黎下層社會的就息處,他從一家咖啡館走到另一家咖啡館,到處去兜售他的畫,那怕只售得少少的五個法郎。好像畫家生來就不會推銷物品似的,他成交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一,最後在不好意思的情形下,只好罷手。此後他更加酗酒和愛好爭辯,並且放蕩地去玩玩女人,這些事使得他聲名狼藉,友人也越來越少,而有些精彩的作品也被他糊里糊塗地撕毀或包物遺失了。
在流浪巴黎的十二個年頭,莫地尼安尼幾乎畫遍了他周圍的人:畫家、詩人、商人、工人、女侍;所有蒙馬特及蒙巴納的熟面孔,都在他強迫下做過模特兒。自從他居無定所之後,莫地尼安尼只要發現可畫的對象,他立刻就豎起他的畫架,不管那是地窖、廚房、殯儀館,甚至於女人的閩房。
一杯在手,莫地尼安尼便忘卻世界上的一切,瘋狂地沉溺在工作的熱忱裏。僅需幾小時的工夫,他便能抓住畫中人物的精神和形態,雖然他畫的像均有著相同的表現法:一上一下的杏仁眼,修長的鼻,卵形頭,喇叭狀的細頸,但是每張畫像卻極明顯的反映了被畫者的特徵和個性。
與他交往過的美女多如天上的繁星,只有碧特麗絲和瓊妮與他有密切的關係和影響力。前者,碧特麗絲‧海絲汀,是一位出生高尚家庭的英國女詩人,她與莫地尼安尼邂逅在一九一四年,以後二年,莫地尼安尼住在她的蒙巴納小別墅中;這段姻緣,使莫地尼安尼替她作了十張肖像畫,及無數的素描稿。
一九一七年,莫地尼安尼在一個遊園會中遇見了瓊妮‧赫巴特妮,一位芳齡十九歲的藝術學校學生,她深愛莫地尼安尼的才華與儀表,以後他們同居在一起。朋友們都以為愛情能帶給莫地尼安正常的生活和健康,但是莫地尼安尼仍舊是浸在酒精和嗎啡中,事實上,瓊妮所能給予他的只是讓他的生活舒服一點而已,她是他的良友,模特兒,也為他生一個小女孩。在莫越尼安尼死後,瓊妮便跳樓死了。
在莫地尼安尼自我毀滅的短短一生,多少是因為早年被驕縱的結果:他孩提時,得過一場傷寒, 幾乎送命,疼癒後,剩下贏弱的身子,因此他的家裏縱容他,溺愛他,處處滿足他的欲望,姑息他的缺點。他在家裏和女傭鬧戀愛,父母只是一笑置之,當他丟棄所學而想專心學畫時,這家人便送他進藝術學校,莫地尼安尼先去里荷,後來又進了翠冷翠和威尼斯的藝術學院。
當時的義大利正值「藝術的曙光」時期,大批的青年人滿腦子瀰漫著世紀末的悲觀思想和反叛精神。他們偏執的生活方式使自己走上悲劇性的途徑。但是莫地尼安尼卻沒有一點悲觀的慣性,他的好學及精確的思想會得過學生獎及很高的榮譽,同時又是那樣的熱衷於繪畫,當他離開義大利去巴黎時,他對於自己的前途,抱著一片燦爛的景象。
離開了義大利他那舒適的家和少年朋友們,莫地尼安尼感到十分寂寞。他不習慣巴黎的燦爛燈火,也無力在畫布上搜取會經朝思暮想的巴黎風景,在失望之餘,毀掉自己所有的畫,偶爾有人讚賞他的一幅畫時,他會大叫:「別開玩笑,畢加索會將它一腳踢開的!」在繪畫上,他自慚一輩子也比不上畢加索,更缺少勇氣去和畫家們競爭,於是重新回到以前喜愛的雕刻國度,不幸的,塑刻石塊的灰塵進入他的肺部,使他得了結核病,最後只得離開這工作。
站在車水馬龍的凱旋門前,莫地尼安尼范然若失,他開始在酒精和嗎啡中尋求慰藉。在酒精的刺激下,莫地尼安尼驅駛整個靈魂,放膽畫出變形的輪廓,誇張的色彩,更刻劃出他想像中的意念。莫地尼安尼的生活同時亦具有爆炸性,他酒醉後,在蒙馬特或蒙巴納的咖啡館中,高誦著但丁的詩篇,同朋友辯論繪畫,甚至於用火燒桌布;在家裏,他更半夜還敲打著石塊,一任鄰居們咒罵。有許多夜間,他是在咖啡桌下,警察局中,或赤裸著身體,極快樂地舒展著四肢,躺在朋友家花園裏的花床上度過的。有一次在他爛醉中,路人把他塞進垃圾筒,他彎曲著身子,膝蓋抵著面頰,一面敲打一面叫道:「我是垃圾箱中的神!」但在熟悉他的友人看來,莫地尼安尼不是神,而是波希米亞王子的化身。
莫地尼安尼和瓊妮同居的一年中他完成了一百二十五張作品,這些作品都由他的摯友波蘭詩人西布羅斯基耐著性子在商人們面前求售,偶爾賣得二十多法郎。此時,很不幸的,肺病又來蹂躪他。在絕望中,他逐漸恢復以前放蕩的生活,他尋到他的老酒友畫家尤特利羅,二人喝得醉配大醉,蹣跚地在寒冷的雨夜街頭,儘讓那可憐絕望的瓊妮尾隨在後。
一九二○年一月,一個沒有月光的夜裏,莫地尼安尼的朋友發現他死在畫室的地板上,手裏握著一本拉丁文詩集,瓊妮正懷著他的第二個孩子,無助地守在他身旁,地上散滿了空酒瓶和沙丁魚罐。第二天,所有蒙馬特及蒙巴納的畫家都參加了送葬的行列,那警察(以前常將他捉入警察局的)也肅立在路旁,而商人們更趕緊的向西佈羅斯基訂下了大量的畫,就在二十四小時後,這價錢已漲了四倍。
葬禮過後,西布羅斯基寫信給莫地尼安尼的哥哥:「今早我最親愛的朋友已在拉西斯神父的墓地裏安息了,墓上撒滿了鮮花......藝術界的朋友們為我們親愛的朋友:一位年輕天才生命的早夭而哀悼;他是星星的兒子,對他而言,現實是不存在的,因他是不屬於人間的。」
原載自大學雜誌第一期(民國5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