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現代化的幾個觀念

許倬雲講

黃俊傑記

本篇文章轉載自大學雜誌。若有侵害著作權，請速告知，我們將盡速移除。

 「現代化」 (Modernization) 一詞在今天已被廣泛地使用著，但由於過燜飯用而造成種種錯誤的連帶印象，最常見的就是把「西化」(Westernization)與「現代化」的觀念混淆不清。其實，「西化」與「現代化」是不完全一樣的。撇開這點基本上的差異，「現代化」仍有著下列幾個問題：

一般所謂「西化」自然是指中國接受西方文化。就民族學上來說，這是屬於文化的傳播。雖然二、三十年前，傳播論者與演化論者曾有過激烈的辯論，但在今日，辯論文化的一元論、多元論事實上已不再具有多大的意義。今日主張西化的人士，仍有人認為文化可以全盤移植，這是一種可笑的偏見！

事實上，世界上每一個文化與其鄰居的文化之間，都曾彼此互相交換其內容，就好像鄰居之間彼此互通有無一樣。天下絕沒有一個只給或只取的文化，給予他人並不足誇，而取於他人再加以修正或發展也不足羞恥。在中國歷史上，我們曾不只一次地給予他人，也不知多少次取於他文化。因此，我們又何必認為取於他人是可恥的事？而一味要保持國粹呢？

其次，許多人常喜歡把「中國文化」一詞下個明確的定義而認為是個固定的東西，這也是有商榷的看法。事實上，中國文化隨著中國民族的成果而不斷地拓展其內涵，不斷加入新成份。從任何角度，我們都無法給「中國文化」劃分一個僵硬的界線。

例如儒家的許多思想，放之六合彌不準，不應為中國文化所獨佔，我們更不能禁止他人欣賞。因此，我們不必固執地排斥過去沒有的新成份，反而不妨用開放的心胸揀選吸收不悖中國文化基本精神的一些新因素，使中國文化更優美、更豐富、更適時。

復次，「西方」一詞所代表的是什麼？這也是一個常被忽略的問題。一般人也勿以籠統的定義而任意批評。迷信西方的人沒有弄清楚他們所說的「西方」究竟是指古希臘、羅馬的西方，抑是指今日的美國文化？

這次我返國途中，在歐洲的觀察使我深深地了解了東正教對於西方深遠的影響。這些也是西方文化，但卻不是我們所深知的。總之，「西方文化」絕對不是一般人所了解的那麼單純，那麼「物質」！

因此，以下的陳述就是針對著上面的問題，當試著導出一些比較正確的觀念：

(一) 何謂現代化？

我們知道，時間是繼續不斷，無始無終的，我們不知道他起於何時，也不知道他終於何處。每一時代都有它自認為「現代」的特徵，「現代」不是二十一世紀六十年代的我們所能獨享的。自人類有歷史以來，現代化就是從未停止的程序，每個時代的人都在不同的時空環境裡提出問題，並尋求他們現代化的答案。

例如在一部中國通史裡，宋代常為人所輕視，但是據近人的研究證實，北宋十枚鐵產量激增，十九世紀的中國煤鐵總產量卻只比北宋多得有限。假如用今日以煤、鐵、石油等工業物資的生產來作為現代化的標準的話，宋代實在已經開始了它的時代的現代化。

在宋代，世襲的士族消失了，理性的知識被強調了，社區福利被重視了，而都市的現象則更為驚人。所以，當馬可波羅看到中國大為驚訝，而寫出了馬可波羅遊記。宋代是現代化的先鋒，同時代的許多地區要花上二 、三百年的時間才能趕上，但試問中國人是否就能自以為能從此太平了呢？這點卻又不然! 

另外，同樣的例子我們可以在近代的英國找到，一百多年前，英國早已達到今日的許多亞非地區未達之境。他們的工業是十九世紀最進步的，但百餘年後的今天，陳舊的設施竟成了他們的嚴重負擔。因此，某一時代的現代化是後代的資產抑是累贅，竟是很難講的!

對於「現代化」，我們可以歸納出西方兩個基本觀念: 

(1) 現代化是不斷地進行的。 

(2) 現代化只適合於它當時的代。

(二) 二十一世紀現代化的特徵

我們可從下列兩方面加以觀察：

(1) 它恰巧與西歐白種人種族開拓，工業發展一起出現。不幸由此而使白種人產生優越感，在傳播他們的同時，也帶去了加於當地土著的鎖鍊。這種歷史的偶發連擊傷了各民族的自尊心，產生了許多抵抗，不少地區在現代化的過程中都發生接受與排斥相激相盪的情形。

(2) 它是牛頓系統科學(Newtonic Science) 工業發展的產品。也因此使各地區往往以為工業的發展是現代化不可缺的條件，以煤、鐵、石油的產量數目來衡量國家進步的標準。現在有人往往以可見的資源來衡量「起飛」的標準，對工業生產過分重視。

這兩點歷史的偶發聯繫引發了許多毛病：

(1) 因太少的現代化與太多的壞事一起來，因而使許多接受現代化的地區產生反抗，造成對本土文化的神話(Omythfication)這種病態愈是落後的民族越是嚴重，如印第安人的鬼舞(Goast Dance) 即是病態的具體表現，這種宗教儀式的目的在祈求古老印第安精神的復活；在文化較高的地區，則以其虛矯之氣接受現代化的洗禮，這正如不肖子孫誇耀祖先的光榮一樣可恥！

(2) 另一種便是文化上的精神崩潰，正如一個人肉體的成長和精神的成熟不協調一樣。這種現象在今日亞非地區的許多國家是極為嚴重的，不知何者應取，何者應捨，今日大陸上的自絕於世人恐怕就是相當於精神退縮症。另一種病情便是文化的健忘症，抹殺自己的過去，一切無條件地跟著別人走。但文化卻不能像生病的個人一樣能夠完全忘記過去，其中若干敏感的成員總會深感此中痛苦的。

(三) 現代化的真正目標何在? 

我們不能否認工業革命給人類帶來了掌握自然的巨大能力，也無法否認工業革命為人類展開了不少思想與精神的新境界。但撇開這些之後，我們現代化的真正目標在於:

(1) 本來成為小團體的個體必須分解，各個體卻又須全體總動員。以今日工業化的基礎，要發展的方向是使社會全體總動員，使每個人可以發揮其所長。所謂分解並不是分歧，在現代化以前的傳統文化中，一個人的身份與關係常是重疊的、兼職性的。愈是初級的社會組織，個人的身份越具多樣性，各人所受的牽制越大，也愈無法自己發揮其才能。

(2) 各色各樣領袖人物的出現。中國所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的觀念，就是承認在任何種的團體之下，任何人皆有成為秀異份子(elite)的可能性。現代化的目標就是使最大多數的人都成為秀異份子，這種秀異份子在過去只有在宗教、政治力量的人之中出現，在今日則是千峯競秀，萬壑爭流！

(3) 都市化。大眾的群居化，許多人職業相關，生活相同，聚居越多，城市越大。現在已經有巨型都市的出現，而這種大眾的群居化，每每發展成兩種現象: 

A:事情需要大家同意

B:因群居而產生生活的複雜性和依賴性。

以上兩點表面上似乎與每個人的發展相衝突，但事實上，法治的精神和民主的素養卻是由此而產生！也由此使個人的盡量發展更為必要！

我個人盼望：人類每個個體的智能、體能都能夠發展到極致。孟子所謂「充實之謂美」，許多個別的「美」合在一起即是總合的「美」。 

人類歷史走的是那一個方向？人類歷史是不斷求發展、求自由 (Emancipation) 的過程。過去的人類由不可靠的採集經濟而走向生產，由此得到免於飢餓的自由；又由巫術與迷信走向理智，而得到信仰的自由；婦女們由家庭走出，奴隸從枷鎖之下得到解脱。全民參政更給予了政治的自由。但是，最重要的，我們還要争取免於愚昧的自由，擺脫我們加之於自己的鎖鍊！

事實上，這一項自由在二十世紀的今日出現得並不多，也正是我們所應努力以赴的一項目標。每個人，每個時代的現代化就是在於追求那時代的自由，因此，我們說人類歷史是對於自由繼續不斷的追索。每一個時代的「現代化」也許即是各時代自己鼎立的「自由」目標！

後記:這是今年五月十七日臺大史學會舉辦的演講會的記錄。謝謝黃俊傑同學的筆記與整理。他為了送給我修改，又不辭勞苦跑了兩次，坐等許久，使我更覺歉意。倬雲記於一九六八、五、二十。

 大學雜誌第六期民國五十七年六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