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篇文章轉載自 亞洲週刊。若有侵害著作權,請速告知,我們將盡速移除 ♦
2024/12/1
俄烏戰爭超過一千天,歐盟陷入空前分裂,出現「三個歐洲」:以英國波蘭烏克蘭為首的主戰派,以法德為主導的中間派和以意大利匈牙利為主的主和派。
俄烏戰爭已歷時千日,這場兩年多的戰爭使俄羅斯和烏克蘭筋疲力竭,也使歐盟陷入前所未有的分裂之中,極右翼在歐洲迅速崛起,撕裂原本由「法德軸心」主導的歐盟。然而,俄烏戰爭在美國狂人總統特朗普回歸後,數月後可能面對停戰的變局,他的上任使各方博弈更加複雜,美國現任總統拜登在卸任前解禁烏克蘭使用長程導彈;俄羅斯總統普京則加強壓力,首次向烏克蘭發射新型常規中程飛彈「奧列什尼克」,又切斷俄羅斯輸往歐洲最後一條天然氣管道,以戰逼和;歐盟大國德國則交通燈政府瓦解,明年二月份提早大選,預料偏右的基民盟回歸執政。這一切一切,都將為分裂的歐洲投下更多變數。
在二十一年前,德國法蘭克福學派巨擘哈貝馬斯組織了一場著名的論戰,探討在伊拉克戰爭發生後,歐洲要往何處去,當時的哈貝馬斯對歐盟的前景頗為樂觀,要通過「核心歐洲」整合歐盟擴張獲得的「新歐洲」,建立新的歐洲認同。時間放在約二十年後的二零二二年,一場距離歐洲更近的戰爭,就在歐洲發生的一場戰爭——俄烏戰爭則把歐洲撕裂成三個歐洲:以英國、烏克蘭與波蘭為首的主戰派;「法德軸心」的中間派;意大利與匈牙利為代表的主和派,三派縱橫捭闔,使歐盟內部形勢變得比以前複雜得多,歷經二十多年的整合,歐洲並未變得更團結,反而走向更分裂的局面,叩問歐盟經過二十多年後,要歸向何方?
二十一年前的伊拉克戰爭,對歐盟來說,是一場遙遠的戰爭,由美國主導,以伊拉克藏有大殺傷力武器為藉口悍然出兵入侵,並把薩達姆政權推翻。在過程中,歐洲國家裏只有當時仍屬歐盟的英國支持並參與入侵,在二零零三年二月份,一次全歐盟(當時歐盟只有十五個成員國)範圍的民調就顯示,有百分之八十二的受訪者反對美國在沒有聯合國安理會授權下進攻伊拉克,與積極好戰的美國、英國形成鮮明對比。
伊拉克戰爭與歐洲自覺
儘管在英國的影響下,最終有包括英國、西班牙、意大利、葡萄牙、丹麥、波蘭、匈牙利、捷克八個國家的領導人聯署《八國文件》(Letter of Eight),呼籲歐盟在伊拉克戰爭採取與美國一致的立場,但歐洲的火車頭法國與德國不為所動,而且這些國家當時的民意也出現一邊倒的反戰。
伊拉克戰爭促成了歐洲的自覺,自我意識到與美國的不同,尤其是當年歐盟的一代的公共知識分子集體行動起來,呼喚要建立新的歐洲,當中最為耀眼的成果就數德國社會學家哈貝馬斯、法國哲學家德里達共同撰寫的《二月十五日,歐洲人民的團結日:以核心歐洲為起點,締結共同外交政策》一文,隨後哈貝馬斯通過他過人的活動能力,組織起一場整個歐洲關於「歐洲何處去」的大討論,並結集為《舊歐洲,新歐洲,核心歐洲》(Old Europe, New Europe, Core Europe),當年參與的還包括意大利作家艾柯(Umberto Eco)、瑞士作家穆希格、美國哲學家羅蒂、美國作家蘇珊.桑塔格等人。
黎巴嫩貝魯特郊區:真主黨和以色列交戰處的廢墟(圖︰路透社)
歷史上的反戰示威
二零零三年的二月十五日,像哈貝馬斯所說,「在倫敦與羅馬,馬德里與巴塞隆拿,柏林與巴黎」的人民都走上街頭,爆發二戰以來最大規模的示威,抗議上述八國元首支持美國為首的入侵伊拉克行動。哈貝馬斯認為歐洲自一九四五年與美國共命運,現在則是時候「解開這條政治的臍帶」。
哈貝馬斯與德里達的共同宣言裏,提出了「核心歐洲」(Core Europe)的概念,有別於當時的英國與歐盟東擴裏預備吸納的諸國,「核心歐洲」強調的是歐洲的世俗主義、啟蒙思想以來的社會民主傳統,並通過這些傳統,推動一個新的歐洲認同。
哈貝馬斯設想的「核心歐洲」以法德為軸心,加上意大利和比利時、荷蘭與盧森堡(也就是歐洲煤鋼共同體的六個創始成員國),以此為核心,作為新歐洲認同的「火車頭」,帶動整個歐洲共同的外交與安全政策,發展一股能與美國分庭抗禮的反制力量,加速歐洲變成一個新的「國家」,建立一個新的超國家的「歐洲認同」。
意大利哲學家、文學家艾柯在《不確定的歐洲:再生或沒落》提到伊拉克戰爭之後的歐洲:「內部根本見不到團結,如今由於世事的演變,我們已被迫必須面對這個事實。」他認為歐洲國家分享一些共同的價值,「我們全都受過獨裁專制之苦,對這種病毒瞭如指掌,任何一點點的徵兆都難逃我們的法眼……我們也全都經歷過本土的內戰,甚至永劫不復的險境」,又說,「歐洲擁有太多共同的東西,歡樂與悲傷、光榮與恥辱、值得保護與應該慚悔的傳統」。
哈貝馬斯與德里達的倡導,也是對法國經濟學家、前法國財政部長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斯特勞斯.卡恩(Dominique Strauss-Kahn)的呼應,當時卡恩也樂觀地這樣寫到:「二零零三年二月十五日星期六,一個國家在街頭誕生了,這個國家就是歐洲國。」
二零零三年,一場遠方的伊拉克戰爭已促使歐洲學界前所未有地團結,集合起來思考歐洲的命運,這場「不義之戰」催生歐洲知識分子的自覺,使歐盟自異於美國,以哈貝馬斯為首的歐洲知識分子要建立新的歐洲認同,抗拒美國時任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支持美國開戰的「新歐洲」、反對美國開戰的「舊歐洲」的二分法,提出了「核心歐洲」的提法.。
二零二二年爆發的俄烏戰爭,不是遠方,而是近距離的東歐——烏克蘭,對歐洲的衝擊更大,這次對歐洲來說不只是學界的爭端,更在現實政治掀起前所未有的波瀾,但這場俄烏戰爭卻沒有使歐盟變得更加團結,反而撕裂成了三個歐洲:以波蘭、烏克蘭為首的「主戰派」主張積極對抗俄羅斯,遏制俄羅斯的地緣擴張;以法國、德國為首的「中間派」主張通過戰爭加強歐洲戰略自主,減少對美國的軍事依賴;以意大利、匈牙利為核心的「主和派」則主張與俄羅斯和談,並限制援助烏克蘭的武器在烏克蘭以外使用。
主戰派英波烏抗俄
「主戰派」的波蘭與烏克蘭通過戰爭,爭奪在歐洲內部的話語權,烏克蘭要通過戰爭,爭取加快進入歐盟與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簡稱北約)的步伐,波蘭則要成為軍事強權,將整個歐盟綁上對抗俄羅斯的戰車。同屬主戰派的英國則已不在歐盟當中,但作為最積極介入戰事的二流大國,英國與東歐諸國建立了更緊密的關係,如與拉脫維亞、立陶宛等八國合作的「無人機聯盟」,這仍然是英國一直的外交政策,對歐盟若即若離,但積極與歐洲的邊緣國家合作,與「法德軸心」的核心分庭抗禮。
「主戰派」看似與「中間派」的德國和法國同調,都主張支援烏克蘭,但他們內部並非鐵板一塊,時有齷齪,今年八月,德國就認定北溪二號被炸案是兩個烏克蘭人所為,其中一人是生活在波蘭的烏克蘭潛水教練,並發出「歐盟逮捕令」,德國要求波蘭協助逮捕該名代號為「弗拉基米爾?Z」(Volodymyr Z)的男子,但波蘭卻無動於衷,據德國的《明鏡週刊》報道,該名疑犯更是乘烏克蘭駐波蘭大使館的外交牌照車輛離開波蘭,回到烏克蘭。
另一方面,「主戰派」的新興區域大國波蘭也在俄烏戰爭期間積極擴軍,去年就花了四十七點五億歐元(約五十億美元),向美國採購二百五十架美軍現役的M1A2 SEPv3主戰車,此前又向韓國下訂單購買九百八十架K2坦克、六百四十八門K9自走砲。另外,又向美國採購大量阿帕契攻擊直升機,成為全球僅次於美國、擁有最多阿帕契攻擊直升機的國家。
波蘭國防部數據顯示,今年底,波蘭陸軍將擁有超過二十萬七千五百名士兵,以人員計算,波蘭陸軍成為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第三大陸軍,僅次於美國和土耳其,論陸軍裝備也在歐陸首屈一指,展示其潛在直接介入烏克蘭戰爭的準備。
英國首相施紀賢,積極支援烏克蘭(圖︰歐新社)
法德中間派倡歐盟自主
「中間派」的法德軸心則要通過戰爭,加速歐洲的防務合作,將歐洲整合由經濟轉向外交政策、安全領域、軍事領域的合作,將之前胎死腹中的「歐洲防務共同體」借屍還魂,推動的核心人物則由德國,轉移到法國總統馬克龍的手上,對他們來說,參與俄烏戰爭除了對抗俄羅斯,更是要借機加強戰略自主。
馬克龍在任上,一手在歐盟倡議「歐洲集體防禦」、「歐洲國防工業戰略」、「歐洲天空之盾」等計劃,五月份在德累斯頓的演說上就說:「歐洲有必要建立獨立的安全與防務政策,不能陷入依賴美國的陷阱,應果斷創建新的共同安全概念。」他認為二戰後歐洲各國「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只是加深對美國的依賴,針對「歐盟目前為支援烏克蘭購買的武器中有百分之六十八來自美國製造商」的尷尬局面,制訂確保到二零三零年,歐盟內部國防貿易額至少佔歐盟國防市場額的百分之三十五;穩步推進國防採購歐洲本土化的進程,到二零三零年,在歐盟境內國防採購的份額至少達到國防採購預算的一半,到二零三五年增至百分之六十的計劃,改變在軍事上一邊倒依賴美國的局面。
意匈主和派角色曖昧
意大利傳統上屬於歐盟始創的「核心歐洲」成員,但一直角色較輕,在伊拉克戰爭時立場也與英國立場接近,匈牙利屬於新加入歐盟的「新歐洲」,較為相通的則是兩國都屬於極右派執政,儘管這些「極右派」的分別非常大。
意大利與匈牙利雖然同屬「主和派」,但態度頗有分別,目前歐盟輪任主席國的匈牙利總理歐爾班態度鮮明,自七月一日以來,接連訪問了烏克蘭、俄羅斯、阿塞拜疆、中國和美國,會晤了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俄羅斯總統普京、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美國前總統特朗普,自稱是「和平使命」,旨在促成俄烏戰爭的和談,他主張:「首先,就下一次和平會議的方式與中國進行高層『政治討論』。第二,『恢復與俄羅斯的直接外交接觸,同時保持與烏克蘭目前的高層政治接觸』,第三是關於與全球南方接觸的倡議。」批評歐盟是在複製美國的「好戰政策」。
相較歐爾班,意大利總理梅洛尼態度則曖昧得多。梅洛尼在九月份就說,「支持烏克蘭的選擇,向來是首要的國家利益選擇,這是不會改變的」,認為歐盟支援烏克蘭是正確的,但反對烏克蘭將歐洲援烏武器用於俄羅斯境內,這會令局勢升級,梅洛尼同時認為西方國家應該要在俄烏戰爭問題上創造出有利的條件,用以「推動和平談判」。
匈牙利總理歐爾班,自稱履行和平使命(圖︰歐新社)
歐盟摸石頭過河
時隔二十多年,哈貝馬斯的「核心歐洲」願景似乎並不順遂,在二零二二年面對新的一場戰爭——俄烏戰爭,哈貝馬斯失卻了倡議「核心歐洲」、統一歐洲的豪氣,他在《南德意志報》發表的《關於烏克蘭:戰爭與憤怒》一文基於現實主義的角度呼籲要保持與普京和談的願景,以避免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認為核戰爭裏頭沒有勝者,與「核心歐洲」理想所呼應的,則是文末的一段話:「如果既不想讓它的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方式從外部遭到破壞,也不想讓它們在內部遭到侵蝕,那就只有在軍事上也能自立的情況下,才能具有政治上的行動力」,論調與「中間派」較為接近。
二十一年前,《新歐洲,舊歐洲,核心歐洲》收錄意大利哲學家艾柯的一番話,他認為歐洲只有兩條路,一是拉美化或巴爾幹化,而「歐洲越分裂,歐元在世界市場的競爭力也就越低,對新大國而言越好」;二則是「把自己變成美國與東方之間的第三極,歐洲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在達成一個關稅同盟與貨幣同盟之後,還要架構一套統一的外交政策與安全體系——即使只是一個最小的規模也無妨」。
艾柯認為,歐盟別無選擇,只能摸著石頭過河走下去:「這會只是一個烏托邦的理想嗎?話說回來,常識告訴我們的是,世界穩定的新秩序已迫使這一理想成為一種必須。」時至今日,歐洲諸國還有勇氣、膽識彌合「三個歐洲」的分歧,建立一個新的秩序,讓哈貝馬斯與德里達二十一年前所說的新生「歐洲公共領域」茁壯成長嗎?
亞洲週刊 2024年48期 2024/12/1-12/8
|
♦ 專文屬作者個人意見,文責歸屬作者,本報提供意見交流平台,不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