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內容轉載自: 中美論壇專刊 US-China Forum (Chinese) ♦
中美論壇 責任編輯 陳憲中:
自從中美開始交往百年以來, 在所有列強之中,美國是對中國最友善的一個。在苦難的日子裏,多少善良的人,譜寫出多少美麗的真實故事。
中國今天靠自身的努力及美國的幫忙站起來了,中國人是不會忘記的,中國會與美國攜手共建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但看不得中國逐漸趕上,結果給特朗普亂棒打散板了。
如果我是特朗普,看完這封信之後,一定會停下來想想:我到底想對中國人做什麼?問題是以他的素質及格局這種希望恐怕要落空。
美好的東西也許會受到短暫的污染,終究會有人出來搽亮它的。短則兩年,多則六年,不能因為有烏雲就喪失對光明的期待。
作者劉深是一位資深傳媒工作者,他用幾個短故事娓娓道出中美之間曾經有過的美好經驗。他和千萬平常人一樣希望見到中美雙方能譜出更多美麗的故事。
編者希望一次登完這封信,本期《亞太大事記》及《台灣時事短評》都暫停一次,英文“Should and How Can the West Contain China”是接上期的續篇。
尊敬的特朗普總統先生,您好!
我是中國的獨立導演和非職業的歷史學者,學歷背景是中國語言文學和新聞學,曾經是職業媒體人。此函想佔用您的寶貴時間,告訴您幾件應該是聞所未聞,又非常重要的往事。
幾個真實故事
我去過三次美國。第一次是2012年,參加休士頓一個電影節,我參賽的影片《25個字》(25 Words),講述了第二次世界期間,中國何氏家庭(下面會提到這個家庭)通過紅十字國際委員會(ICRC)傳遞家書的故事(根據日內瓦公約的規定,戰時的平民家書限制在中文25個字,英文25個單詞。)
2014年,我第二次到美國,為四部紀錄片拍攝有關鏡頭,下面講講這幾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
紀錄片《美國山》(American Mountain),講述二戰期間,一位美軍援華情報官威廉·畢德森中尉(William Wallace Watson),從印度乘飛機到重慶的途中, 因飛機故障迫降而死,那裡是中國貴州黔東南一個侗族人(The Kam People)聚居的地方。當地人把他葬在一座風水很好的山上,立了一塊中英文墓碑,那裡後來被稱之為“美國山”。不久,美軍將他的屍骸運回美國,安葬在他的故鄉明尼蘇達(Minnesota)。
朝鮮戰爭之後中美交惡,那個墓穴廢棄,後來,這塊石碑被當地一戶侗族人家收藏起來。在抗日戰爭中,日本人沒有到達那個侗族山寨,但是,當地人知道美國是幫助中國的,是好人。我在侗族山寨找到了那塊石碑,保存很好,女主人叫吳東梅(她的外公曾經參與救助美軍死傷機組人員),今年69歲,她沒文化,只會講侗族話,至今一直在勞動,一個心地很善良的人。
我那次到美國, 在兩個學生幫助下, 在明尼蘇達找到了安葬畢德森中尉的墓地。採訪了他的母校卡爾頓大學(Carleton College)。我帶著拍攝的鏡頭再次來到侗族山寨,吳東梅老人看了很欣慰。
請原諒,故事有點長。
畢德森中尉本來可以在美國本土服役,是他積極要求到中國戰場的,因為他出生在中國山西汾州(現在叫汾陽,就是義和團殺洋人最嚴重的“汾陽教案”那個地方)。他的父母到中國傳教, 當時的傳教使團有三個部分組成, 一個是主持教會的;一個是辦學的(如今的汾陽中學), 校長是後來擔任過美國駐華大使的恒安石(Arthur William Hummel)的父親(恒安石也是在汾陽出生的)。傳教使團的第三個部分是辦醫院,院長就是Watson的父親(Percy T. Watson),他的母親(Clara Burleigh French)教書,給幾個孩子當家庭教師,並且幫助當地婦女勞動致富。
老Watson對中國的醫療事業貢獻很大,除了創辦汾陽醫院和醫學校(至今還在),尤其是在撲滅鼠疫方面,中國百姓曾經送給他一個“萬人傘”表達感激。
畢德森中尉出生在那裡,一直到16歲回國,會講流利的山西普通話。他才智聰穎,在哈佛法學院研究生畢業後, 擔任過明尼蘇達州大法官(後來當過該州州長)助理,但是,戰爭改變了他的命運。總之,他是帶著對中國的感情來到中國戰場的,為了援華抗日而葬身中國。
後來, 老Watson在他們一家人共同的母校卡爾頓大學設立了以兒子的名字命名的一個獎學金,獎勵學習國際交流專業的優秀學生。這所學校與汾陽的醫學院、中學、醫院一直保持友好往來(中日戰爭和新中國成立之後有過兩次中斷),汾陽醫院於2009年為老Watson豎立了一座全身銅像。
▍第二個故事 (附相片)
這也是一個飛虎隊員的故事,美軍“飛虎隊”(美國陸軍第14航空隊中美空軍聯隊(CACW)唐納德·克爾中尉(D. W.Kerr)在執行轟炸被日軍佔領香港啟德機場任務時,中彈跳傘,在日軍的追捕之下,中共領導的東江縱隊港九獨立大隊營救了他,歷經千難萬險,將他運送到深圳,最後送回桂林的美軍基地。幾十年後,老克爾的兩個兒子(Andrew H Kerr,David C Kerr)回到中國,尋找他父親的中國救命恩人。幸運的是, 他們終於找到了。
此行美國,我來到了老克爾的故鄉——匹茨堡(Pittsburgh)找到了他出生時的房子,他沒有墓地,他骨灰盒被兒子收藏在家裡,是一個銅制的一本書的樣子。我還特別想拍攝到他服役過的基地,據說當年飛虎隊著名的鯊魚牙徽標依然在美軍某型號戰機上,但是我沒有獲准。
▍第三個故事 (附相片)
是關於中國的高溫合金科學家師昌緒。他是朝鮮戰爭之後美國政府限制中國留學生回國黑名單成員之一。滯留美國期間, 他在MIT跟隨莫里斯·科恩教授(Morris Cohen)做博士後研究,主持了美國軍方的一個項目—《改進飛機起落架超高強度鋼性能》,課題代號“7124”。據我研究,此專案可能屬於美國空軍研究與發展司令部(簡稱AFSC, The Air Force Systems Command),位於俄亥俄州西南部城市代頓(Dayton,Ohio)的萊特-派特森空軍基地(Wright-Patterson Air Force Base)(我無法進入那個基地,只是拍攝了旁邊的航空博物館。)
簡單說, 他的貢獻就是在300M超高強度鋼中增加了矽的含量, 可惜在他1955年獲准回到中國之後,這篇論文才公開發表 (C. H. Shih(師昌緒)、B .L. Averbacha、Morris Cohen,Some Effects of Silicon on the Mechanical Properties of High Strength Steels.Trans., ASM Vol. 40(1956)66—118 ),他本人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訪問美國時才從導師提及中得知,他的成果早已被註冊成美國專利。
前幾天, 我在人民日報用戶端看到一個新聞,提到C919起落架用鋼實現國產化, 裡面提到的關鍵材料竟然還是300M超高強度鋼。
抱歉, 這個故事又長了。
1977 年8 月,師昌緒參加1978—1985 年全國科學技術發展規劃綱要(材料科學組)研究制定工作,這個八年規劃綱要的起草動員了全國一千多名專家和學者參與,“厲害了,我的國”就是從這個規劃奠基的。就在這一年11月22日,在白宮舉行的隆重儀式上, 莫里斯·科恩教授接受了吉米·卡特總統(Jimmy Carter)授予的美國總統國家科學獎章(The President's National Medal of Science), 表彰他在鋼鐵物理冶金方面的原創性工作,特別是鋼在淬火過程中馬氏體轉變的研究。此時此刻, 科恩教授一定會會想起他的得意弟子師昌緒對這項研究所做的重要貢獻。
這件事鮮為人知, 至今為止, 全世界的戰鬥機和民用客機都欠師先生一句“謝謝”。
第四個片子, 是拍攝一個著名科學家的傳記片, 在此不多說了。
▍Auntie Wu 的故事 (附相片)
我第三次到美國,是2015年,在紐約拍攝了一個紀錄片——講述二戰結束之後,一個援華抗日的英裔美軍飛虎隊員弗蘭克(Frank Harold Rathbone),帶著他的中國女友吳世珊,從中國到了美國。吳世珊成為美國國會通過戰時新娘移民法案後第一個來自中國的“戰時新娘”(War Bride),一時非常轟動。
那是1946年(也就是您出生那一年),吳世珊來到美國之後,先是與婆婆住在紐約皇后區牙買加(Jamaica Bay,Queens County,New York)後來搬到法拉盛(Flushing),被譽為法拉盛的第一個中國人。當時的紐約有大量來自中國大陸和臺灣的移民和留學生,她于1947年開始創辦“吳阿姨熱線”,為華人解決各種謀生難題。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她在曼哈頓百老匯大道開了一家批發店,幫助華人移民。到了六十年中期,美國修改移民法,華人移民數量猛增,吳阿姨熱線免費為華人起草法律文書、生意經營,甚至調解家庭糾紛、婚姻矛盾、子女入學等等問題,深受華人愛戴。
在紐約華人世界,“有困難找吳阿姨”是數十年不變的承諾,是華人移民的精神支柱,她被譽為“紐約中國奇女子”,她的英文名Susan Rathbone漸漸被“Auntie Wu” 取代,為主流社會熟知,華人圈更是無人不知“吳阿姨”。
在紐約以至於整個美國,吳世珊成為一個令人尊敬的華人,先後榮獲紐約市約克大學人文獎、紐約市少數民族獎、紐約市榮譽市民獎、紐約市無名英雄獎和杜威大學人類服務獎、華人策畫會服務獎;1987年,她成為第一位榮獲全美婦女會頒發蘇珊·安東尼獎的華裔婦女,多屆美國總統都曾經聘請她做華裔問題顧問。如今她還健在,已經96歲, 住在紐約一家養老院裡,也許您有空可以去看看她。
▍關於 “庚子賠款” 留學生 (附相片)
提到師先生。我想說, 在美國留學的中國學生有很多傑出人才, 美國科技的今天, "軍功章有他們一半", 有個美國人在談到二戰時說,原子彈只是結束了戰爭, 而雷達贏得了戰爭。在“曼哈頓計畫”和輻射實驗室(秘密研製軍用雷達,因為經常在MIT樓頂上試驗雷達,被譽為“屋頂上的精英”),都有中國留學生的身影,比如曾經在輻射實驗室工作過的王明貞與葛庭燧、孟昭英等人,他們是無名英雄。
接下來說, 這些中國留學生是如何到美國的呢? 是偶然的嗎?這是我本文最想強調的重點。(敲黑板) 看看中國“兩彈一星”元勳的名單, 絕大部分是留學生出身,這件事要感謝美國。這些學生大都是“庚子賠款”留學生。
前面提到的“義和團”,打著“扶清滅洋”的旗號, 後來釀成八國聯軍共進北京,也就有了清政府為息事寧人無奈接受的“庚子賠款”,一共4.5億兩白銀,不算利息,當時4.5億中國人, 人均一兩。(1911年9月7日,清廷全權代表奕匡和李鴻章與11國代表簽定《辛丑合約》,其中第六款為:清政府賠償俄、德、法、英、美、日、意、奧八國及比、荷、西、葡、瑞典和挪威六“受害國”軍費、損失費4億5千萬兩白銀,賠款期限為1902年至1940年,年息4厘,本息合計9億8千萬兩)
1907年,美國一位傳教士建議希歐多爾·羅斯福總統(Theodore Roosevelt)用庚子賠款退之一部分在中國開辦學校,並作為中國人赴美留學的學費。一年之後,美國國會通過羅斯福總統的諮文,並決定將美國所獲“庚子賠款”半數退還中國,用以資助留美學生。在美國宣導下, 英國、法國、德國,甚至日本紛紛回應。
根據中美雙方商定,清政府外務部在皇室賜園——清華園創辦遊美學務處,這就是清華大學的前身。1909年10月,學務處從630名考生中錄取的47人成為中國歷史上的首批庚款留美學生。
在“庚子賠款"留學生之前, 中國第一次官派留美學生是一批平均年齡12歲的孩子,史稱“留美幼童”。首批30個留著辮子的男孩于1872年抵達美國。其中有一個唐紹儀,後來擔任過民國總理; 還有一個詹天佑,後來成為著名的鐵路工程師。
說句良心話,中國現代和當代科技能有今天,這是一個難以忽略的原因,所以,美國對中國是有歷史貢獻的。
大清賠償八國聯軍4.5億兩白銀,也算是禍兮福所倚吧,不賠這錢也可能用不到正地方。當時4.5億兩白銀不是各省均攤的,富裕的省多出,後來每年給留學生名額,也是按照各地承擔的賠款份額多少定的。比如何澤慧院士,清華物理系畢業,用她老家山西的庚子賠款留學生名額到德國學兵工彈道專業。戰後,她和大學同班同學錢三強在巴黎結婚,後來在居裡實驗室發現了核鈾“三分裂”和“四分裂”。
何澤慧院士的姐姐何怡貞,是密西根大學畢業的物理學博士,她(父親和哥哥也是日本留學生)的弟弟——何澤湧先生是日本庚子賠款留學生,畢業于日本慶應大學醫學部,他在抗戰時期毅然回到祖國,後來成為著名的組織胚胎學專家。他告訴我,戰後在接收日本軍隊醫院設施的時候,他看到了在日本母校非常熟悉的設備用品,還有大學同學的名字。
昨天, 我看到了一個令人悲傷的訃文,著名物理學家洪朝生先生以98歲高齡病逝。他1940年畢業於清華大學電機工程系,1945年赴美國留學,1948年獲麻省理工學院(MIT)博士學位,後在美國普渡大學和荷蘭萊頓大學卡末林•昂納斯實驗室工作。
他在美國期間,於1950年在半導體鍺單晶輸運現象的實驗中發現雜質能級上的導電現象,提出半導體禁帶中雜質導電的概念,這一工作後被半導體物理界稱之為“洪朝生效應”,成為無序系統電子輸運現象實驗研究的開端,引發了國際上對無序電子輸運機制的探索。回到祖國後,他組建了中國第一個低溫實驗室,為中國科學研究,特別是“兩彈一星”和航太科技做出了貢獻。
多餘的話
我本人一出生就經歷了中國嚴重的三年生活困難時期,後來到農村插隊,勞動量極大,飯都吃不飽,我們不知道怪誰, 但是,這些經歷成為我的人生經驗。今後的日子再苦,也不會比那時候苦,我想說的是,靠饑餓,餓不死一個國家和民族,只能增加仇恨。
朝鮮戰爭時期和上個世紀80年代末期,西方國家對中國進行過兩次制裁,中國如今依然強大起來了。說到仇恨,我心裡沒有仇恨。我父親是朝鮮戰爭的老兵,和美國率領的聯合國軍敵對過,父親在晚年也沒有仇恨,所以,我弟弟後來到美國學習和工作一段時間,他很高興,說戰爭是過去的事了,冤冤相報何時了呢!
前幾年, 我在陝西漢中拍攝師先生紀錄片(他的大學母校因為中日戰爭遷到那裡繼續辦學),那裡是窮鄉僻壤,有一座建於一百多年前的教堂,裡面還有很多傳教士的墓碑,碑上面的名字已經模糊。我當時非常感慨,這些洋人當年為何要來到這裡,而且埋骨他鄉? 僅僅是宗教信仰的原因嗎?
我想,即便是宗教信仰,試想一下,先生您能做到嗎? 至少我做不到。我想,石碑上的人一定是心地很善良,很純正, 心裡有人類大愛。他們手無寸鐵,就像前面提到先生一樣,他們對中國人的友善,是作為一個人的友善,只不過, 他們付出的愛,對於窮苦無助的人更加多。
我雖然是無神論者,但是,我認為這樣的信徒是令人尊敬的。(這樣的好人還包括前面提到的老羅斯福總統,兩位美軍中尉,老Watson夫婦,以及那幾位中國科學家,兩位吳姓中國女人,他們都是有良知,深明大義,善良厚道的人。)
我不懂貿易戰,外行就不添亂了。然而,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總統先生,我很喜歡您和我國主席在海湖莊園散步時的溫馨畫風,也非常認同我國主席的一句話:“我們有一千條理由把中美關係搞好,沒有一條理由把中美關係搞壞。”我認為這是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應該成為兩國相處的共識,別的都是浮雲。
歷史是一面鏡子,它用過去照亮了現在和未來,讓我看清來時的路,如果我們遺忘歷史,對於後代將是不好的榜樣,最終也將被後人遺忘。
最後,希望總統先生有空讀讀美國歷史上兩位羅斯福總統的傳記,也許有所感悟。(除了上面提到的老羅斯福總統,小羅斯福總統Franklin D.Roosevelt,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為支援中國抗日戰場做出過不可磨滅的貢獻。)
恕我囉囉嗦嗦,聖人雲,人之患好為人師,這些話都是我這兩天糾結於心想到的,不吐不快,請諒!
祝您身體健康,闔家歡樂,萬事如意!
劉深
2018年8月20日於中國深圳
作者:劉深|祖籍瀋陽,現居深圳。深圳報業集團資深記者,作家,獨立導演,紀錄片《25個字》獲第45屆休士頓國際電影節長片、紀錄片單元銅獎。25個字微博創立者。
原文 | 中美論壇 US-China Forum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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