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步正

人生海海之二:向前走,不要回頭

 

2022/6/27

床前明月光 離離原上草

星光微稀,涼風陣陣。老豆七十歲,我七歲,赤裸裸,光禿禿的,在井邊。

老豆放引水桶入井底,打上滿滿的一桶水。沿著他的光頭,照頭淋水。打第二桶水,高舉到我頭頂,如是炮製,照頭淋下。

夏天的井水,是涼的。淋上三、四桶水,再精神不過。淋完井水,乾布抺身,還是光禿禿的,跟著老豆做簡單的早操。細個時侯,這是毎天晨早的例行功課。

中山小欖是一個小鎮,石板舖砌的路。晨早,石板路咉著月光,父子倆沖涼,做完早操,沿著石板路去茶樓喫早茶,很廣東人的習慣。

茶樓是七叔開的。老豆有一個固定的位,靠窗,我的早點每早一様,糯米雞一件,茶一杯。吃完了,我自己去上小學,學校就在茶摟旁邊,十多步的距離。不會出錯。

老豆會繼續他的早茶,然後去他的書店-先進書局。售書和文具。

老豆教我背詩:床前明月光…離離原上草…,在那個年紀背熟了,終生不忘。

老豆也講故事,康有為、梁啟超…。名字都記得,康、梁是什麼人物,就不太知道了。老豆當然有講,但小孩子不入腦。老豆講的故事,最記得的是魯賓遜漂流記和野人星期五。這世界有大海,有荒島。

有一天,一隊背著紅小鼓的隊伍,叮叮噹噹的,打著鼓,走著舞步。大人說:解放了。

不久,土地改革,三反五反,形形式式的運動,舖天蓋地,老豆劃入地主資本家,是要被鬥爭的階級。

大哥是鄉村教師,鬥爭浪潮尚未輪到他頭上,就領著我到鄉村,避去鬥爭的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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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何次幹

老豆有三個老婆,七個兒子,七個仔都是細母所生。

我和大哥,年齡差二十多嵗。最細的六哥也相差十多年。我老豆是老年得我這個細仔。

新中國地動山搖,運動一個接一個。舊的社會秩序,人際關係,打倒在地,打得粉碎,新的秩序從階級門爭開始。

老豆把七個兄弟分成二半。三哥、四哥、五哥送去香港。媽媽在三反五反運動後,也去香港了。大哥、五哥留在鄉下。二哥一早就參加了革命隊伍。細仔在他身邊。

向前走 不要回頭

一個星光燦爛,滿月明亮的深夜,父親給我穿上布鞋,走出家門,踏著小石板路,領著我走向公路。微風清涼,老爸兩個口袋各放著一個大蕃薯。深夜走路,月光、星亮、風涼,真是個出遊的好時光。早上公路,沒有塵,沒有車,比大白熱天走路輕快得多。車少人稀,偶有公路長途車馳過,塵土飛揚,滿面滿身的塵。走累了,爸拿出大番薯,父子邊吃邊走。走了大約六個多小時,晨早去到石岐市長途車站,那裡人頭擁擠,沙塵滾滾。路還是泥土公路。

老豆為我購了一張石岐到珠海的單程票,那年我七歳。這是石岐市起發站,到珠海市終點站的長途車,父親在車站找到了一位從石岐到珠海的陌生人,一位萍水相逢的叔叔,打聽到他是珠海走向澳門的方向。老父摸著我頭,告訴我:「所有人都要下車了,你才下車。這位叔叔也會下車。下了車,會見到一個大屋,那裡只有一間大屋。往大屋的方向走,入大屋,穿過大屋再走一會,就會看到媽。也可以跟著這位叔叔。落了車,面向大屋,只向前走,唔好回頭。」老爸蹲下身子,面對著我問:「聽懂了嗎?」我點頭:「媽在大屋的另一邊。」

老豆送我上長途車,找了一個靠窗的位。人太矮細了,只看到破舊的車頂,擁擠的人群,看不到窗外,看不到窗外父親的背影。父親也看不到人堆中的小兒子。老豆把袋中的蕃薯給我:「餓了就吃,不要一次吃完。在車上會有幾個小時,好一陣子才到終點站。會有幾趟中途停車,人落人上,你坐著不要理會。到終點站,每一個人都要下車,你才下車。」

老豆的決心,是一個大賭博。我身上沒有錢,不認得路,袋中有一張單程車票,半個食剩的番薯。父親給我的囑咐:向前走,唔好回頭。

老豆似乎認識到,老豆英雄兒好漢的大環境,老豆不是英雄,是地主臭老九,階級敵人,兒子就必須要用自己的雙腳走出屬於兒子自己的世界。老豆已被鬥到一窮二白,就只剩下石岐到珠海的車票費,傾盡了所有給細仔。期許細仔用自己的雙腳,命運就在腳下,要細仔用自己的雙腳走出自己的將來。

老豆大概估/唔到:此一別,是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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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英帝國殖民地香港碼頭,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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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深圳和大英殖民地香港通道-羅湖橋,1950

鐵幕深垂 嚴控出境入境

中國大陸數月之後,鐵幕深垂,嚴格控制國人出境入境。海外關係是一種罪,有海外關係的人是類似壞份子:打倒!打倒!永不翻身。如果有台灣聯繫,那更可能就是反革命,要暴力鎮壓.。國內外聯繫,因之減縮到最低限度,以避免無妄之災。

七歲大的孩子,聼父親的話,要用雙腳,走出一個和鄉下同學完全不一樣的未來。

車到了終點站,珠海。所有人都要下車,跟著人群下車。果然,面前不遠一間比祠堂還要高大的大屋。面向大屋,聼老豆話,只往前走,唔好回頭。那時段,中國鄉下沒有身份證,沒有䕶照。鄉下地方,七歳大的小頑童不會有身份證.。聼父親話,往前走,唔好回頭。那間大屋就是離開珠海市到澳門,葡萄牙殖民地的出入口海關。海關大堂空洞洞放著兩張大檯,檯後各坐在一位年輕人,大概是位海關人員,兩條長龍排隊出關的大人。在大檯的旁邊,拿著通行證給海關人員檢看。速度很快,大致是做個樣子。很多珠海平民,白天去澳門工作,晚上回珠海的家,每天出勤打工,進出珠海澳門已是常態。小童是沒有證件的,海關人員眼尾看到一個小童,看作是其中一位大人附屬的孩子,沒有詢問,沒有盤查,頭也不抬,說:「細路仔,跟著大人,唔好走失呀。」我沒有回話,似乎是個頑劣小童,沒有停步,走經過二張大檯的大堂,走過空地。空地的另一邊,是澳門的邊界。向前行過一片大空地,仍然沒有盤查,沒有詢問,沒有人理會。這頑童,怎沒有和大人走在一起。去澳門海關的出口,是一個閘門,沒有閘,是全開的門,媽媽就站在門的另一邊,葡萄牙殖民地澳門地界。媽在澳門地界大閘門口已等候了三天。

實在太累了,拖著疲累的腳,看到媽媽。媽在向我招手,我沒有跑,跑不動了,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向媽媽。媽媽領我走去沒有強調階級鬥爭的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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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牙殖民地澳門海關(約1950年)

拋棄丈夫 不要女兒 大嫂不見了

公私合營之後,家廟的土地充公。老爸管理家廟,就是地主,但老爸總算幸運,土改批鬥沒有要去老命,尚有老屋可住,生活靠各兒子接濟。財源困頓,糧食短缺、最困難時,要砍下後院的香蕉樹,去皮,留蕉心泡水保留纖維,切碎了和米共煮稀粥.。這種東西,愈吃愈餓。堂二哥一次從香港回鄉,帶來花生油一瓶,和乾麵餅六粒,老爸保留著。到一天,爸拿出二粒麵餅,大頭菜二小片,煮熟了和我分吃,向我說:「仔,今天是你生日,我們吃麵慶祝慶祝。」-那個大頭菜麵真是美味誘人,我七十多歲時念及父子相依相親之情,依然回味動人。老爸面對大變動,財富掛零,妻兒各散東西。平日打掃潔淨,在後花園種些菓菜,帶著五歲幼兒讀書認字,辛勤而寡言。

大哥在鄉下教書,和一個農村少女結婚,生一女兒,大嫂和幼姪女也入住到老屋。住屋條件比鄉下好,但食用困苦之處更甚於鄉下小村。有一次,二叔送來油角一份,二叔茶樓公私合營,比較多些油水,我捨不得吃.留著,備用放學回家才吃。傍晚回到家找油角,卻沒有了,不知給誰吃了。我大哭,我的年輕大嫂摟著我,沒說什麼,和我一起大人小孩一起哭。我是為了一隻油角,年輕大嫂倒是感觸現實:從鄉下入住小鎮,以為可以改善人生,估不到比鄉下還苦。地主資本家的家庭成份,不如貧下小農的身份可貴。大嫂摟著我,這一哭,地覆天翻。隔天,大嫂不知所蹤,拋去丈夫,不要女兒,再也不見了。大嫂那時才二十不到的年歲,滿以為嫁入小鎮會比鄉下強,結果完全不一樣。

老爸面對不到一歲的孫女,無能為力,把孫女送了給同鎮的朋友撫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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