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壇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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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走我們這條路(中) ☆來源: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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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點,名利、理想和日子。

同學們、朋友們,有很長時間我都想開誠佈公地和你們討論我生活和寫作中的教訓和為人,可緣於擔心有倚老作秀之嫌,卻一直未能開口談起。今天,你們有的要走了,有的雖然還在,卻最終也要走在離校遠行的大路上。非常有可能,此一聚散,我們將終生不能再有今天相聚的場面。也因此,我想說說我寫作中的教訓和為人,務請你們,不要再走我走過的寫作之路。

大家都知道,我這一代作家,幾乎都是為了饑餓、進城和個人命運而開始讀書和寫作的,起點之低,真是低到了塵埃裡去;之所以今天可以成名成家,其實有賴於個人奮鬥的名利之心。而真正讓文學成為相對純正的理想,那在我,比起同代人,要晚上很多年。也因此,在這兒請允許我苦言直道,務請你們將名利之心,如果可能的話,儘早、盡多的從頭腦中搬移到另外一個地方去。萬不可如我一樣,三十歲、四十歲、到了五十歲,乃至到今天,都還不能完全排除名利對寫作的傷害。

如果一個作家,一生都為名利而寫,那倒也單純並易於理解了,如我們理解一個商人一生為牟利而努力。而問題就出在這兒,我們是一群有理想而又不能放下名利的人。名利成為我們生活、生存的條件,可它也成為理想的枷鎖,約束著我們不能成為單純、可愛的名利之徒。所謂文人的酸腐,說白了就緣于名利與理想的爭鬥和糾纏,乃至於千古不息的文人嫉妒,也都緣此而生、而綿延。我們的悲劇,就在於我們的內心有不息的理想。我們那一點點的不同與可敬,也緣於在世俗、混亂、乃至於齷齪、骯髒的現實中,我們還有這一點點的理想。

而說到理想,這個聽起來貌似高尚的東西,它在我也並非如大家想像的帶有責任與良知的光環。從內心裡去說,我厭煩人們說我有責任心和良知那樣的話。我的一切,皆源于一種為人之本能。誠實而言,我從未認真去想過一個作家的責任應該是方的或圓的,是箭形或彈形。我一切的努力,都源於生活而起,源於生活而行;源於閱讀而筆,源於思悟而作。我從不以為我是中國的好作家,乃至於不是一個稱職作家。我的寫作距離現實、社會、時代都太近、太緊貼。正如一個要跳上桌子的人,因為離桌子太近而無法一躍而起樣;如一個登山爬高的人,把梯根緊緊的豎在了山根下,當你爬上梯子時,那梯子會因為太近而不穩,會使你爬得愈高愈危險,跌落得可能就會愈大愈慘烈。

我的教訓是,我和現實的矛盾有太深的隔閡,以致使疑慮與不安,成為了我寫作最重要的動力和阻力。清楚的知道人的黑暗在哪兒,又不能像魯迅在《野草》中優雅地一躍,把自己融進黑暗裡,並讓自己睜開盯著黑暗的眼,從淵黑中發出兩束光芒來。哪怕是微弱的可以逾越黑暗的幽藍的光。而我自己,人在黑暗,心在黑暗,抱怨太多,幽歎過重,甚至我都覺得我的小說中有種怨婦氣,太缺少了超越和明亮。

一方面在寫作中注視黑暗,另一方面,又在生活中逃避黑暗;在生活中渴望溫暖、光明和舒適,逃避承擔和責任,從而使自己成為了一個生活和文學中都相當猶豫、懦弱的人。是這樣——懦弱而知道自己之懦弱,並且沒有能力去強壯這懦弱,這就形成了自己寫作的巨大羈絆和怪圈。既沒有能力踢開羈絆走出去,也沒有能力從怪圈裡徹底退回來。這致使我的寫作多少年都是踏步的,不前的,乃至為重複嘮叨的。因為這樣我才說,請大家千萬不要走我走過的路。要麼超越,要麼混沌,清醒的困惑又不能讓這種困惑走進文學裡,這使得一個人的生活和寫作,都有進不得、退不得的滯澀和兩難。

要相信,我們與生俱來是為了好好的活著,而不是一出生就為了好好的寫作;要相信,我們選擇了文學,是為了終生更好的活著,讓我們的內心、靈魂變得更為透明和清澈,而非更為猶豫和渾濁。可現實,現實恰恰需要我們的是猶豫、是渾濁,而非童心的簡單和清澈。所以我們(尤其我)變得懦弱並困惑。文學的靈魂變得曖昧和渾濁。精神就像深水中的草,靈魂總是被雜草羈絆和糾纏。從現實和寫作經驗看,與其讓靈魂在深水雜草中糾纏和腐爛,倒不如讓它留在岸上超越和度化。在這兒,我想到了莊子和陶淵明的好。這種逍遙的超越和出行,有時候更是文學的本源和長遠。

現實是一堵牆,尋找牆上的裂隙總比撞牆好。

人心是一口井,有方法的下井去丈量水的深度,比直接跳進水裡好。要相信,這樣做不是苟且和敷衍,而是另一種真正的藝術和智慧。任何人沒有權利指責一個以寫作為生存的人。我們也不能以良知的名譽去評判所有的寫作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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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作家,只要在寫作中抵達了他的內心,哪怕那顆內心是格爾高爾的茫然和空白,那他也是真實的,偉大的。我們不為別人而寫作,我們只為我們自己。事實上,一切的寫作,都是首先為了自己的;而我們所犯的錯,恰恰是幾十年來我們都以為寫作是為了別的人。為了他人、他事和他物。這是一個誤會!要大膽地承認我們的寫作是為了完成“我”的那個人。為了我們的喜好、尊嚴和內心。只有這樣,文學才會起於真並落於真。偉大的文學作品,其中都深刻地暗含著一個作家“我”的存在。作品中沒有“我”的存在,就沒有靈魂的存在。沒有靈魂的存在,自然也難有藝術的存在。我之思,我之悟,我之立場與不安,我之追求和懷疑。在魯迅的小說中,我們正是讀出了那個作家我——魯迅靈魂的鮮明存在才讀到了他的作品偉大的。而十九或二十世紀那些偉大的作家和作品,無不讓我們讀出一個清晰、鮮明的作家“我”的存在。而我們當代文學,尤其是我的寫作,其中的那個我,實在是太為模糊了,太過隱含了,太為微小了。所以說,我希望大家不要像我那樣去寫作。要在自己的作品中大膽而富於才情地去塑造、創造一個“我”,去豐富,複雜、飽滿那個“我”——即作為文學家的我。

說到作品中的那個“我”,就說到我的為人了。我不希望大家像我一樣生活和寫作。我認為我的生活和寫作,太僵直生硬了,太無趣呆板了,甚至有些時候在生活中也太劍拔弩張、橫眉豎目了。人活著不該像我這樣兒。作家也不該都像屈原那樣兒。我們正處在一個在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文學資源豐富到使人愕然、驚詫的社會環境裡,就像《一千零一夜》中那個只需要幾枚銅錢而卻遇上了滿地金幣和珠寶的人。芝麻開門是一種悲劇,而非喜劇和正劇。可現在,現實確實已經“芝麻開門”了。滿足人的各種欲望的金幣和珠寶,山一樣堆在我們面前了,不彎腰一拾是不可能的事;不彎腰也違背了人和寫作的最初之目的。而彎腰撿什麼、撿多少,則成了今天對作家最嘲諷的考驗。所以說,請大家務必不要如我一樣年輕時貪心過重,欲念時起,而到了今天,又種種原因,面對眾多的讀者,寫作勤奮,又幾乎完全成為“掙不到稿費”的人。

 

(明日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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