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壇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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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力量的迸發:亞瑟出走 ☆來源:心理學家許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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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4/24 

我寫的《真誠,以及對真善美的追求——從“人格三要素”漫談三部外國小說》,是我探索人生的意義,第一篇文確認自己,回答“我是誰?”的總結性的文章。該文很長,有兩萬多字。當時我還在成都工廠工作,在經受重大挫折之後,一次凌晨二點忽然來靈感,起床就寫,一直寫到早上八點,當時一口氣已經寫了一萬六千多字……該文是以三部長篇小說為線索寫的。其中包括《牛虻》。最近偶然知道,《牛虻》除了電影之外,還拍了電視劇。看了一些片段,感到非常不錯,仍然感動,充滿精神力量。特取一段與大家分享,即亞瑟在巨大的挫折下,生出挫折超越力,毅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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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該文第二段談《牛虻》的部分:

(引子:

在那些曾經激動過我心靈的文學作品中,有三部難以忘懷的外國小說,它們是:《約翰 ·克利斯朵夫》,《牛虻》,《馬丁 ·伊登》。

這三部小說,分別由三位生長在不同時代,國家和環境的作家寫成。作家們的氣質以及作品風格都具有迥然不同的差異,作家們塑造的主人公各有獨樹一幟的鮮明性格,各有一番曲折離奇,不平凡的經歷——但儘管如此,一個醒目的共同點卻使我將這些主人公們自然地聯想和並列在一起。

這個共同點就是真誠。

真誠,是人生所達到的一種境界,境界有層次之分。從“人格三要素”來看,只有三種人格力量(智慧力量,道德力量,意志力量)強大而且均衡的人,才能從較高的層次上表現出真誠,在精神上達到一種相對自由的至誠的境界,在人性的發展上達到較高的階梯。)

……

二,亞瑟的出走

《牛虻》中的亞瑟與馬丁一樣,也經歷了巨大的失望。

失望,這是任何一個真誠的人必然會在人生的旅途中飽嚐其苦味的東西。

湊巧的是:《馬丁· 伊登》中作為結局的失望,卻是《牛虻》戲劇性的開端和引子。

在《牛虻》中,失望不是像日常生活中人們那種世俗的平淡的悲劇,也不是像《馬丁 · 伊登》中那樣的致命的毒藥與不可解脫的桎梏或死結,而是作為一種對生命的巨大而嚴峻的挑戰出現的。正是由於這種巨大的挑戰,促使亞瑟完成了激勵人心的變革和飛躍。(而在《馬丁 · 伊登》中,馬丁是在愛的渴求與憧憬的刺激下完成的。)

正如缺乏生命力的人難以看懂《馬丁 · 伊登》一樣,沒有經歷過巨大失望的人也不會深刻理解《牛虻》。

只有至誠的人,才會發生巨大的失望,只有至誠的人,才能經受巨大失望的考驗,而變得更加深刻,隱忍,成熟。從這個意義上看,失望雖說是人生不可避免的痛苦,但同時也是使性格完善的催化劑。失望,使一個真誠的人能迅速地了解和適應進而變革他所面臨的世界。

在失望的問題上,我們可以從亞瑟那裡看到一種具有完美素質的男性的典型。正是這種典型,一掃那些不痛不癢的庸風俗氣,以酣暢淋漓的方式,獨特地回答了人生中巨大的挑戰,使人真正感到生命的偉大,精神的光輝。生命力的真正頑強與徹底,應當表現在越失望便越純真,越痛苦便越堅韌。這就叫“忍受考驗的無限力量”。

一個至誠的人,當他失望的時候,他的自我並沒有發生變化,只是外界的東西變了。外部的東西在眼前,在身旁暗淡了,倒下了,崩潰了,然而自我依然挺立著,也就是說,他對自己還沒有失望。他的自我一直是堅實的,穩固的,純真的,是絕不以外界而轉移變化的。一個堅持不懈地追求真善美的人,本身就是真善美的象徵。

然而,對於好些人說來,就不是這樣了。當他身外的東西倒下的時候,他自己內心的東西也跟著崩潰了,這說明他原來的自我就不堅固,那種所謂“內在”的東西,原來仍然是一種外在的東西。

小說在開始用精煉而意味深長的語言,巧妙地暗示了亞瑟內在的天真無邪和純潔真摯的美。比如亞瑟與蒙泰尼里漫遊瑞士時的一段:“亞瑟對於景物的變換特別敏感,他們在路上遇到的第一個瀑布,就使他沉入狂歡之中,那樣子連別人看了也為之高興,但當他們逼近積雪的山頂,他又從狂歡墜入了夢一般恍惚的狀態,那樣子是蒙泰尼里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亞瑟和那些高山之間彷彿存在著一種神秘的聯繫。他往往一連幾點鐘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陰沉而神秘的呼嘯著的松林之中,從挺直而高大的樹幹中間向外邊看出去,看著那外邊閃爍山峰和光禿崖石組成的陽光燦爛的世界。”

只有感情世界純真豐富的人,才會對大自然有如此敏銳而強烈的感受力,能夠與大自然交融在一起。這時我們看到的亞瑟,是單純而富於幻想的。正是這一類的描寫,與十三年後的牛虻互相映襯,對比,使主人公的形象顯得更加豐滿鮮明以至令人信服。

可以藉用後來獄中相會時,蒙泰尼里的一段語重心長的感嘆來體會亞瑟的變化:“......我可憐的孩子,你變得多麼厲害,你變得多麼厲害了啊!你好像沉沒在整個世界的憂患所匯成的大海中——你是一向那麼充滿人生歡樂的啊!亞瑟,真的是你嗎?......”蒙泰尼里的感嘆使人感受到牛虻那種大海般的深沉。

亞瑟是在經歷了一場難以言喻的可怕失望和精神危機後出走的。小說這部分的精彩描寫,是最令人流連忘返的地方之一。正是這樣的描寫,為我們分析十三年後的牛虻找到了最深遠的根源。反過來,正是十三年後的牛虻,使我們理解當初的亞瑟何以要變革自己。

光是“一個出賣懺悔人的教士”——卡爾狄——就使他夠受的了。這種“隱約的驚奇”使他單純,誠摯的內心起了震顫,然而,真正使他難受的,卻是他對自己洩密所造成的不可彌補的損失的自責與羞愧。正在這種“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心境中,又突如其來地飛來了自己熱戀的瓊瑪的一記耳光。這已經是幾乎不能忍受的了。......一切都似乎完了。“一個活生生的靈魂被毀滅了,”“世界已變得這樣乏味,”活下去還有什麼價值和意義呢?然而,命中註定他還沒有到死的時候,連喘息一下都來不及,更可怕的失望和打擊又接踵而至:這是夢魘般的事實,——親生的母親欺騙了自己!給自己奠以安身立命的基礎的最敬愛的蒙泰尼里也欺騙了自己!——這是何等可怕而巨大的失望啊!

此時,亞瑟從那心如死灰的狀態一下子又被捲到驚濤駭浪之中。在各種失望與痛苦的焦點上,在這翻江倒海一般劇烈的時刻,猶如快刀暫亂麻,他“爆發出一陣瘋狂的大笑”,剎時間衝破了一切矛盾,迅速地超脫與解放出來。他用笑聲告別了過去的一切,開始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亞瑟拋開了一切,隻身出走了。他的出走,與馬丁的死一樣,是令人深思的。

我不由得聯想到《簡 · 愛》中簡 · 愛的出走。她出走的原因與亞瑟出走的原因同樣都是由於失望,但各自的含義卻有很大的差別。簡 · 愛的出走主要是出自對自尊心的維護,對失望的一種緩衝。而亞瑟的出走,卻是對自尊心的一種提升,對失望的一種超越與戰勝。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別呢?我是這樣想的:簡 · 愛的出走,僅限於內心生活的一種需要。這種需要是真誠與自然的,正如她後來又必然昄依了羅契斯特爾一樣。

認真地思索一下這種現象,是很有意思的:她既然仍然愛羅契斯特爾,為什麼又要出走呢?很容易解釋的是,迫於禮教和輿論的壓力,但這顯然是太簡單而不令人滿意的。更深入,透徹的答案,應當從分析理解她的內心矛盾中去尋找。這種矛盾可以藉用“理智和感情的矛盾”這樣的語言來表達。(類似的矛盾,我們也可以在《牛虻》中多次看到)。在這裡,所謂“理智”是對於自尊心本能的維護,是意志力量和智慧力量對道德力量的提升。所謂“感情”,則是慾望的更原始和直接的衝動,以及對這種衝動的體驗,它雖在一定意義上是脆弱的,但又十分執著。這種矛盾的最後解決,最好不要理解為誰克制誰的問題。在理智與情感中,只有感情才是最終的歸宿,理智的一切行為,歸根到底還是為了達到這個歸宿。——而直接從表面看來,理智常常被誤認為是與感情背道而馳的。實際上,理智對於感情的克制,往往表現了更深更強的感情。

簡 · 愛這個女性,是以強烈而深沉的自尊心為本質特點的。簡 · 愛假如不出走,藉以捍衛那倔強的自尊心,她就不成其為簡 · 愛了。她捍衛了自尊心,實際上就是捍衛了她自己的價值,也就是捍衛了他對羅契斯特爾的愛情。人類奇妙而豐富的感情,往往正是這樣通過迂迴曲折的道路,從而使自己顯得更加纏綿,委婉,含蓄,深沉以及美好的。——至於在《牛虻》之中,牛虻之所以對瓊瑪“遲遲不肯把夙願一筆勾銷”——向她承認自己就是亞瑟,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用這種看法來解釋。

現在再來看亞瑟的出走。他的出走為什麼特殊地使人感到有一種主動的力量和積極的意義呢?

亞瑟的失望,不像簡 · 愛,僅限於個別的人,事,而是包括了整個的信仰與事業,在精神上,是“立體”的。而簡 · 愛的失望,只能算是一個“面”。最令人探賾索隱,回味無窮的是:亞瑟那種失望的規模和經過。亞瑟所遭受的打擊,有如風馳電掣,鋪天蓋地而來,使他賴以生存的一切——根深蒂固頃刻瓦解,盤根錯節瞬間毀滅。而亞瑟的不同凡響正在這裡:面對著這樣不可思議的可怕絕境,他作出了閃電般的敏捷的反應。他以迅猛的意志,力挽狂瀾,絕處逢生。

他的出走,是對於醜惡,偽善的激憤的宣戰;他的出走,是一種要在荊棘叢生的荒原裡獨自闖出一條道路來的勇氣;他的出走,是一種突破舊有狹隘情感世界,建立一種新世界觀的決心。

他的出走,不僅是處於一種感情生活的延宕和隱退自省,不僅是處於對潔身自好的真摯自我的輕柔撫慰,更重要的還包含著對外部世界的探索和改造,是一種為了復出的退隱,或者說,本身有一種“事業”的含義。事業,實際上是感情的更大更高的追求。只有在事業中,感情才能得到充實,發展和深化。正是由於事業,感情才不致於象封閉靜止的一池水,遲早總會乾涸,而是如同源源不斷的泉水一般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事業心實際上是人格力量要求進一步表現的固有人性,是一種生命的潛能充分發揮的需要。因為個體都是有限的和有缺陷的,只能存容一定的熱能和平息一定的騷亂,所以散發熱量的生命就必須將個體擴大到社會乃至全人類。而這種因人而異,對“類”表現出來的形形色色的東西,也就可以叫做“事業”。

假如用“事業”與“感情”來概括人生的兩大內容及主題,它們之間還能不能進一步地確定誰更重要呢?我們能否用一種統一的價值觀念來看待它們呢?提出這樣的問題是基於一種不可避免的實際情況:不僅在長期的人生階段的進程中,甚至在短促的日常生活中,我們經常都可能直接或間接地遇到“事業”與“感情”的矛盾,在兩者常常不能兼顧的情況下,我們往往被迫作出選擇。一般說來,“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這首詩表達了一種普遍的價值觀念:自由(即事業)比愛情(廣義的即感情)更重要。但是,應當看到,由於人們的內在素質的不同以及人性發展水平的不同,對它們兩者的關係,也不能簡單地劃分誰更重要,對它們的選擇也沒有一種死板的價值標準。社會條件當然首先制約著這種選擇,然而從根本上決定人們作出選擇的,卻是人們內在素質(三種人格力量)的構成,以及生命裡的強弱。一般說來,一個人智慧力量與意志力量相對較強,道德力量也穩定,傾向於選擇事業;一個人道德力量相對較強,而智慧力量和意志力量較弱,傾向於選擇感情。或者反過來說,一個人對事業的選擇,使他的智慧力量和意志力量得到了更突出的表現,而一個人能忠實於感情,即使他在事業面前停步不前,也不能否認他具有一定的穩定的道德力量。

生命的最有價值和最有意義的行為,就在於一種盡量讓感情和事業統一的巧妙的追求,使兩者互助促進,相得益彰。

感情是本源和基礎。事業應建立在純真的感情之上,應當出自對真善美的追求。但只有具體的,與人民命運和社會進步關聯的事業,其動力才是穩固而持久的。因為這種事業代表了普遍的人性力量,反映了歷史發展的趨勢。追求真善美本身就包括著把行為擴大到“類”的含義,對真善美的具體的追求必然導致對社會進步的追求。如僅僅停留在抽象的對真善美的追求上,則容易陷入一種虛無,把對真善美的追求觀念化,而不具有此岸性。

正如我們用事業區分了亞瑟的出走與簡 · 愛的出走一樣,從事業的角度上,我們也更能看清牛虻與馬丁之間的差異。馬丁的死,主要表現為一種感情的悲劇。他的死,也表現了他的“事業”的局限,他的“事業”是被羅絲激發起來的,其動力主要根源於對個人的愛,在內容上又囿於對真善美的抽象的追求,因而他的事業也不可能給他一種強大的超脫力量。在他對羅絲失望後,事業也就成了斷了線的風箏。而亞瑟,一開始就是在追求一種與人民命運和社會進步相聯繫的事業。這種事業,又是對瓊瑪的愛的感情統一在一起的。小說開頭在描寫亞瑟參加的秘密會議後,有這麼一段:“亞瑟回到宿舍裡,輕快得像長出了兩隻翅膀,他感到一種絕對的純淨的快樂。那一次會議裡,已經有準備武裝起義的暗示;現在瓊瑪又是他們的一個同誌了。而他是愛她的。”正是由於事業和感情的這種融合,亞瑟的精神境界才更加開闊,才有那種可以在人生中迴旋的餘地,才有那種戰勝巨大失望的力量。馬丁與牛虻有著一種資產階級個人奮鬥者與資產階級革命家的質的區別。與他們在世界觀上的差別相應。他們在人性上也有較大差異,牛虻的人性的豐滿不亞於馬丁,牛虻對感情的追求,也比馬丁更內在,更深藏。

人類對感情共鳴的需求,以及有關愛的細膩的情感,是人性在精神方面進化的表現。而牛虻的堅強,則正是由於他體現了這方面的強烈的特點而被鮮明地襯托出來的。一個人對於感情共鳴的需求,越是細膩便越是難以實現。一個人要是不追求事業,就容易在這種需求以及它的不能實現的矛盾中毀滅。在這種需求至少暫時不能實現的情況下,壓抑這種需求,讓生命盡多地表現在事業中,這不僅是解決矛盾的唯一出路,而且還體現了一個人道德力量(情感力量)的崇高與智慧力量、意志力量的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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