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疏花不禁風，偏來冷雨打殘紅。小窗簾外芭蕉樹，惹盡相思恨更濃。懷舊事，憶無窮，幾時魂夢與君同。今宵且拭枕邊淚，何待相逢在夢中。”
夏逸凡第一天回到家，就在庭院的簷篷下撿到了這首寫在白紙上的詞。字體娟秀且灑脫，透露出一種無形的吸引力。他把紙折好放進上衣的口袋，然後環顧著四周，卻見院落裡滿地殘紅：茶花、玫瑰、海棠、勒杜鵑……他腦子裡忽然閃過剛才的兩句“寒夜疏花不禁風，偏來冷雨打殘紅……”一陣莫名的傷感猛地襲來，他抬起頭望著天空，雨絲依然落著，微微地，渺渺地，柔柔的，涼涼地沁入了他的心懷。同時，他望到了三樓，其中一扇窗半掩著，绛紫色的窗簾半開著，他很清楚這是其中一間睡房，因為整幢房子都是他的，只是他住在一二層的下複式，第三層則在三個月前經地產租了出去。他沒有第一時間進屋子，而是拿起旁邊的掃把輕輕掃著地上的落花……
下班後，倩縈提著一大袋食物走在這條已經熟悉了的鄉間小路上，蜿蜒迂迴，向著曠野和天空的交接點。天空？天空多久沒有放晴？大概有十幾天了吧？這個冬季是如此的多雨且多寒，連綿的陰雨天氣，配襯著她連綿的陰鬱心情。暗沉的天色，仿佛凝結著無盡的哀愁。她心裡忽然笑了起來，陰鬱？哀愁？難道就只有這樣的字眼可以形容自己嗎？不！她還很堅強，很自我，對不對？到蓓思家裡來暫住，她不是逃避，只是想冷靜一下，重新考慮自己和彥德的將來。一個月過去了，彥德沒有任何消息。
“如果彥德不來找你，你就不打算回去了？”蓓思前幾天曾這樣問。
“當然，他不來找我就證明我對他來說不再重要，我更沒有必要主動去討好。”倩縈語氣堅定。
“那就是很大機會要分手了？”蓓思擔心地。
“分手就分手，沒什麼大不了，合則來，不合則去，這才是正常的。”
“你覺得自己真的可以這樣坦然嗎？我知道你有多愛他。”蓓思一針見血。
“我想……我可以做到很坦然。”倩縈的聲音略帶顫抖。
“但願如此……更但願他會來找你……”
倩縈甩甩頭，她不要讓這些話令到自己有猶豫之心，今天是週末，她早和蓓思說好了，晚餐她們吃火鍋，在這個冷冷的天氣要好好的飽餐一頓。
“地產的李小姐今天給我電話了，她說業主這幾天回港，可能會找時間跟我見個面”蓓思站在餐桌旁，一邊把一些切好的蘿蔔，粟米，還有肉丸之類用筷子夾到已經水沸的鍋裡，一邊對倩縈說著。升騰的熱氣霧化著她那張清麗的臉龐，稍微凌亂的劉海下閃著一雙烏亮的大眼睛。
“哦？有什麼重要的事嗎？”倩縈把弄好的兩小碟調味料分別放在蓓思和自己的面前。
“沒什麼，只是循例見一下，因為他長期在美國，所以這間屋每一次的租賃手續都交給地產去辦，他難得回來一次，見一下租客也是應該的，而且李小姐說他每次回來都會住在我們樓下的複試單位，樓下的單位之所以不出租也是這個原因。”
“蓓思，你剛搬來我就來打擾你，謝謝你收留我，要不這一個月來我真不知該到哪裡去。”
“說什麼謝謝呢？別忘了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蓓思涮了兩片牛肉，放到倩縈的碗裡。
“我預感我和彥德不會有明天了，我們說是吵架，其實我知道他是有另一個女人了，雖然我沒有證據，但愛人的感覺是很敏銳的，所以他是很難再回頭的了。”倩縈放下筷子，無心再吃。
“這個很難說的，就算是他移情別戀，也許……也許一段時間後他會不喜歡現在的女朋友了，回來找你呢？”蓓思開始有點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把蝦、魚片、茼蒿菜陸續放進鍋裡。
“那我又何必接受他？”倩縈的眼神變得幽怨，拿起筷子攪動著鍋裡的食物。
“唉，說好今晚高高興興吃飯的，都怪我，愈說愈多，而且酒都忘了開了。”蓓思說著打開了早已放在餐桌上的白酒，倒滿兩個酒杯，把一杯遞給倩縈。
“倩縈，暫時把煩惱放下吧，我也明白感情是樣很複雜的東西，但不要讓它把自己纏死，好嗎？”蓓思本來活潑的眼神比起倩縈的更顯幽怨。
“對不起，蓓思，我不該讓自己的情緒影響了你。”倩縈端起酒杯，碰了碰蓓思的，兩個人相視微笑，各自乾了杯中酒。
這時，蓓思的手機響起一陣短促的鈴聲，她走到茶几旁拿起手機查看。
“倩縈，是我男朋友的WhatsApp，他約我去看電影，我現在準備出去，你自己慢慢吃，我應該會很晚才回來，你不用等我。”她邊說邊坐下來把碗裡的魚片和茼蒿菜吃掉，倩縈之前夾給她的蝦則無心去剝殼慢用了。
“去吧，玩得開心點，外面冷，多穿件衣服。”倩縈關心地。
“嗯，你吃完了早點上床休息。”
蓓思出了門，倩縈關上電爐，慢慢地收拾著幾乎沒怎麼吃的食物，她一個人更沒有心情去吃，如果硬塞進肚子是件很困難的事。看了看掛墻鐘，七點半，她倒滿酒杯，端著出了陽台。寒意狠狠地襲來，她打了寒顫，杯中的酒也仿佛頃刻間變成了冰。喝下一大口，任由那冰涼把自己滲透，徹底地滲透……她斜靠在欄杆上，望著樓下院落裡扶疏的花影，享受著此刻屬於自己的寧靜。但寧靜的時刻，偏偏不願去想的事情都會卻上心頭，反而成了最紛亂的時刻。
這時，她看見一輛車子正從拐彎處駛來，燦白的車頭燈照亮了眼前的一切，包括她自己。車子駛到樓下，前面的大門自動緩緩打開，花園裡的燈也隨即亮了，這還是倩縈第一次在夜晚有燈的時候俯視這個深深的院落。等車子完全駛進來，大門又緩緩地關上。一個男人走下車，順手關好車門，一串叮叮的鑰匙聲在他手裡響起，他另一隻手攏了攏頭髮，然後再環顧四周，這些動作都被倩縈看在眼裡。忽然，男人抬起了頭，目光一下子與倩縈的接觸了，倩縈緊張地後退了一步。
“嗨！你好，請問你是我的新租客秦小姐嗎？我是業主夏逸凡。”男人有禮貌地向倩縈打招呼。
“哦，我不是秦小姐，我……是她的朋友。”倩縈依然緊張地解釋。
“明白，那秦小姐在嗎？”
“她出去了，你可以明天再找她。”倩縈說完轉身離開。
“請等一等，冒昧問一句，你知道秦小姐是否喜愛詩詞？”
“夏先生為什麼這樣問？”倩縈被逸凡的所謂“冒昧”牽住了。
“是這樣的，今天早上我在院子裡撿到一張紙，上面手寫了一首<鷓鴣天>，我猜想應該是從樓上飛下來的。”
“寒夜疏花不禁風。”倩縈隨口道出，她已經完全放鬆了，並開始覺得自己視線下的這個男人直接得可愛。
“偏來冷雨打殘紅。”逸凡接了下去，繼續說道：
“原來是你寫的，可以問你的名字嗎？”
“你已經在問了，還有什麼可以不可以的？”倩縈俏皮地回應他，並抬起端著酒杯的手向他揚了揚。
“小女子姓方，名倩縈。”說罷她把酒一飲而盡。
“方小姐，不知能否請你喝一杯？”逸凡再冒昧地追問。倩縈無形中被這個男人吸引了，僅僅是因為他懂得詩詞嗎？也許吧，這年頭，找個對詩詞有興趣的男人簡直是做夢，何況這還是個長期在國外生活的男人。蓓思沒這麼快回來，難得有人肯陪自己，倩縈想著，便接受了逸凡的邀請。
倩縈裹了件米色的呢絨大衣走出了蓓思的家門，再走下後樓梯，轉進了這個最近每天都能望到的院落。走進客廳，清一色的花梨木傢私，古樸典雅，長椅代替了沙發，只是鋪著軟墊，滿屋子黃色的燈光帶來一股暖意。
“方小姐請隨便做坐，想不到香港的冬天竟這麼低溫，我已經三個冬天沒在香港過了。”逸凡邊說邊走到酒櫃旁倒酒。
“是今年的冬天特別冷，又接連的陰雨天氣。”倩縈在長椅裡坐下來。
“你來探望秦小姐？”逸凡遞上一杯威士忌。
“其實我在蓓思這裡住了快一個月了，哦，秦小姐的名字叫蓓思。”
“這個我知道，租約上面有她的名字。”逸凡輕輕晃動酒杯。
“哦，對，我沒想到這事情上。”倩縈笑著解釋。
“沒關係，看方小姐的詞，好像心事重重？”他繼續他的直接。
“看來夏先生很會揣摩人的心理。”倩縈再次對他揚了揚酒杯，並喝了一口。
“你可以叫我逸凡。”他也喝了一口。
“你可以叫我倩縈，對了，你也對詩詞感興趣？”
“是的，我從中學開始喜歡詩詞，雖然中學三年級隨家人定居美國，但一直沒有放棄閱讀詩詞的興趣。”逸凡在倩縈的身邊坐下。
“真難得，我真沒想到會遇到有共同興趣的男人。”倩縈望著他，才發現他有一張漂亮的臉，一雙眼睛深邃猶如黑潭，自己正被深深地引下去。
“能否告訴我，你有什麼心事？”他又繼續他的冒昧。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總括來說，現在是我和男朋友冷戰期間，我來蓓思家裡暫住，就是這麼簡單。”倩縈說完呼出一口氣。
“是嗎？但你的心情並不簡單。”他肯定的語氣。
倩縈再次凝視他的眼睛，覺得他瞬間把自己看得通透，除了蓓思，從沒有人這樣了解她，包括彥德。她低下頭，避開了他的眼神，思緒再次紛亂起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你那首詞透露了你的心事。”
“沒關係，謝謝你的關心。”倩縈淺淺一笑，喝乾了那杯酒。
“中國人通常把感情看得很複雜，尤其愛情，但外國人會看得比較簡單，多數能真正做到‘合則來，不合則去。’能真正做到‘看得開，放得下。’這也是為什麼外國的夫妻離婚後多數可以做朋友，而中國的夫妻離婚後卻多數成為仇人。”逸凡說完，看著眼前這個被感情困擾的女子，她就像從古詩詞裡走出來的那樣飄逸脫俗，多愁善感。
“謝謝你的開解。”倩縈感激逸凡的這席話，想著今晚才對蓓思說過“合則來，不合則去”這一句。
“是我謝謝你陪我喝酒，又不介意我問的問題，其實我也是剛離婚一年，所以這次回港會考慮長住。當然，並不是我放不下前妻，只要她快樂就好，所以我覺得沒什麼必要再回去。”
“恕我冒昧問一句了，你有孩子嗎？”
“有，兩個兒子都已在念大學了。”
“但你看上去仍然年輕。”
“是嗎？我已是四十五的‘老人家’了，哈哈。”逸凡說完開朗地笑起來。
“現在來說，四十五歲一點都不老，而是最有魅力的年紀呢。”倩縈被他的笑聲感染，也笑笑口說。
“真的？那我很有魅力是嗎？”逸凡收起了笑容，深深凝視著倩縈問。
倩縈別過頭，瞬間覺得臉頰發燙，她希望只是酒精的作用。也就在她別過頭的一刻，她發現了墻上的一幅畫。她站起來走過去細看，那是一張黃昏時分的海邊山林，林稍有幾隻鷗鳥飛過。她靜靜地看著這幅畫，一種說不出的幽遠和迷醉已把她吸進去了。
“喜歡這幅畫？”逸凡在她身後輕輕問。
“你畫的嗎？”倩縈轉過身，雙眼盛滿了感動。
“是的，我是個三流的畫家。”逸凡笑笑口。
“你畫的很好啊，怎麼要說自己是三流呢？你要有信心才對。”
“謝謝你的欣賞和鼓勵。”
“你的畫就是一首詩，一闕詞。”
“你喜歡的話送給你。”
“真的嗎？”倩縈驚喜，逸凡看著她點點頭。
“但我不知道會在蓓思這裡住多久，也許一直住下去也說不定。”她垂下睫毛，黯然地。
“沒關係，我先幫你保管，你什麼時候想拿走都可以。”
“謝謝你，逸凡。”她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兩個人的距離驟然拉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