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7/15
《大學雜誌》
大二,鄧維楨要辦一份雜誌。六十時代中期,《自由中國》關了,《文星》停了,臺灣市面上欠缺一份讀書人比較喜歡的雜誌。鄧一直就有一個構想,辨一份思想性、社會性的,放在每一個家庭,都可以放心閱讀的雜誌。辦雜誌和出書在當時確有若干政治風險的,鄧的資本不多,但有膽識。其時,王曉波、王拓,年紀、年級都比我高,但在仍然是白色恐怖的氛圍中,認知這裡有白色恐怖的風險。鄧和我雖只是一年多的交往,但,好處是這個小老弟是僑生。來自香港的僑生,風氣所及,要自由、爭民主、反極權,對所謂白色恐怖,無知淺識,因此無畏無懼。鄧跟我一說,我在中學時代,華菁文社,《中國學生週報》,已熟悉自編報刊,老鄧和我一拍即合,立即答應開工。
鄧維楨、何步正商量出版大學雜誌
老鄧交遊圈的班底,台大的、師大的、政大的,曉波、王拓、立本,還在中學的沈登恩等人,動員推銷找訂戶,也邀稿。僑生圈也動員起來了,在大學校園能啟動起來的人馬,都動員起來了。我們也出書,其中能賺錢的一本,是《杜鵑花城的故事》,大致上都是我編《大學新聞》時的台大學生的選作,居然是唯一能賺錢的一本。那時,沒有版權意識,沒有經過作者同意,也沒有付稿費。但,居然五十多年後,2022年,還可以在網上得購保存完好的《杜鵑花城的故事》老版本。雜誌印出來了,但走不出台北市,我們沒有好好考慮發行網,尤其是這樣子一份非娛樂性雜誌,每期必虧,老鄧出了三期之後,資金無以為繼。
張俊宏的家,不管吃,不管住
我們僑生,政大邱立本、師大馮耀明、台大甄燊港等僑生,就開始募捐,救亡運動。窮學生壓搾不出什麼油,也支撑不到兩期,眼看要關門大吉,卻跑來了意想不到的接力,張俊宏跟我說:他來接力。他的家在和平東路近師大,離台大不遠,於是變成《大學雜誌》的編輯總部。不多期,依然入不敷支,張襄玉願意支持,不半年,依然賠,而且賠得兇猛。問題仍然是出在發行網不夠強,出不了台北市,大學區。其實,除了印刷費之外,總部租金茶水全免,編輯、校對、邀稿、跑印刷廠,大都來自台大、師大的僑生,都是自願免費,之所以大都是僑生,是因為編輯部,我、立本、耀明都是僑生。眼看,再一次要關門大吉,卻是有一天,有一個叫陳達弘的人跑來,說他去接手做批發。這是求之不得的大事,他和一個小弟,騎著摩托車,雜誌放在車尾,就這樣子跑,居然跑出個名堂,環宇的陳達弘就開始了之後批發工作。不過,編輯、校對等費用,依然是大學雜誌自理。這份雜誌,沒有稿費,編緝、校對全部是白做的義工。我是編輯,邀稿兼跑印刷廠,校對都是各校同學,政大邱立本的同學,師大馬耀明的同學,反正是月刊,工作量不大。在俊宏的家,不管吃,不管住,沒有時薪月薪,但有茶水,和男女同學來住校對的友誼,每月免費取一本雜誌的特權。這樣子的一份成本奇低的雜誌,居然就這樣子開枝散葉,健康成長。
及後,加入政大鄭樹森負責文學,政大梁煥釗負責書畫,其餘都由我去統管。都免費。老師主持專欄,如顏元叔、余光中,都是不收費白幹活的。顏元叔喜歡包水餃,每月總有一兩次,邀協助校對的學生到他家包餃子,出力出錢。余光中的女兒,才五、六歲光景,每次去他家取稿,在師大附近,就和殷海光老師一樣,清水一杯。至於來稿,張系國、龔忠武、孫震、陳鼓應、陳少廷等等,一概都無稿費。編輯部辦公室,免費。這是一個不考慮成本的雜誌,因為所有成本,除印刷成本之外,全部免費。
《大學雜誌》老臣子,張俊宏、黃晴琦、王曉波、黃榮村、鄧維楨、何步正,攝於2017
盜印翻印,無法無天
環宇有了一份開始有數量的雜誌,陳達宏和我商量,可否出書,因為雜誌本身就是最好,又免費的宣傳管道。我認為可行,一口氣先後出版了四個種類的叢刊。
《大學叢刊》,在大學雜誌刊登過的文集,如龔忠武的〈困學集〉、顏元叔的〈文學漫談〉。
《長春藤文庫》,譯作或文集,如徐復觀的〈文錄〉、杜維運的〈學術與世變〉。
《萬年青叢刊》是盜印大陸的舊書。其中,《出古史辯》一書問題最大。終而,讓我決定必須離開臺灣。
1960到1970年代的台灣,盜版翻印並不違法,新生南路台大旁邊的書店,公然堂皇地出售翻印的英文教科書,這是嘉惠學生的德政。憑什麼20台幣就可以買到的盜印書,要用20美元買原裝書?那時候的臺灣學生,20美元,省檢點可以吃一個星期。
《大學雜誌》編者、作者原始就沒有派系,亦不是一個團體。老鄧和我,是一個偶然的組合。稿源大致上離不開和台大、政大、師大有關聯的學生和老師。邱立本、鄭樹森、梁煥釗、馮耀明、甄燊港、黃榮村、王曉波、胡卜凱、劉容傑、胡基峻、林正弘、洪素麗、王拓、陳適庸、邱秀文、楊升稿,曾祥譯等,都還是在校學生。顏元叔、余光中、杜維明、許倬雲、劉福增、何友暉、何秀煌、陳鼓應、尉天聰、劉紹銘,都算得是青壯年老師。在海外正在拿博士學位的研究生,如張系國、劉大任、謝文遜、李雅明、龔忠武,都仍然是在海外的研究生。海外稿源主要來自張系國,也正因此,我離開臺灣返回香港,就和張系國等人在海外辦《野草月刊》,在《野草》聯合多個海外學生團體聯名發表〈國共和談是時候了〉。該文刊登之後,署名的多位老友,如董克康,他說他回不了台大教書,就因為他也是署名人之一。正因為,從開始就不是一個派系,《大學雜誌》是以能海納百川,每一個作者都能利用這個平台,展現自己的見解。
《野草》〈國共談判是時候了〉
王拓贈書给秀冰妹仔(我太座秀冰和我年歲相差二十載,因此,王拓贈書戲稱妹仔)。王拓的《台比,台北!》描述大學時代種種,很多人物和對話,都來自那期間各朋友的原型。
太座何秀冰
放寬言論自由,不再自我審查
張俊宏、許信良加入《大學雜誌》是重要的拐點。他倆當時是國民黨中央黨部的黨工,他們負責國民黨在黨部召開的青年座談會,讓很多關心國事的青壯輩,藉這機會認識了《大學雜誌》,比較放心和樂意在《大學雜誌》發展身手。第一期青年座談會在國民黨總部,我是以台大僑生的身份出席。我發言的主題是用僑生的身份,認為台灣適宜放寬言論自由,以我主編大學雜誌為例,經常要自我審查,會否觸犯禁忌,這心理是不對的。當局應該放開來,讓人優先思考:是否對國家對社會更有利,而不是:我是否會犯禁忌。俊宏和我一再修改內容用字,我的僑生背景,可以講得衝前一些,又不至於讓聽者反感。由於是自己編《大學雜誌》的真實狀況的情感反應,發言時情緒有些激動,但是反應十分好,全場鼓掌支持。中段休息去洗手間,好幾位出席者就在洗手間對我說:「你這位同學講得真好。」之後邀稿,辦座談會都有更多正面的回應。李登輝、孫震(後來的國防部長、臺大校長)、郭婉蓉(後來的經濟部長)都是我經濟系的老師,我是他們的學生,但向他們邀稿,邀請出席座談會,都基本上很順利。陳少廷是名義上的社長,由於家住臺南,沒有機會參與編務,但穩定寄上作品。參與編務較多的是俊宏,工作間就在他家,許榮淑煮一手好菜,大女兒乃文才五六歲。後來,丘宏達和楊國樞、陳鼓應相繼加入,編輯審稿經常在羅斯福路一家餐室二樓舉行,餐室給我們一個包廂的特殊照顧。丘宏達偶而請大家去他家吃飯,是鮮有的共敘晚飯。
釣魚臺事件,僑生帶頭上街示威。由於我是僑生,過程和照片都及時和詳實,時間急迫,我連夜把照片和報導送排字房。不過,警總的消息也很靈通,在發行前扣壓,不准出街。楊國樞交涉後,修改文稿,扣壓若干照片,尤其是在台大的大字標語"美國荒膠,日本無理"扣除不登,該期雖脫期,但改版後登出。之後,施啟揚有一篇文稿,我己排版打出底稿,準備上機印刷。施啟揚卻深夜去我住處,他開車要我和他到印刷廠抽出他的文章。編輯同仁開始十分留意文章用字的敏感性。
有一晚,離開臺大心理系楊國樞辦公室,走在杜鵑花大道,丘宏達跟我說:「小兄弟,不要太衝囉,我保不了你。」國樞立即接口:「別唬他,我保你。」我聽了,心底下打了問號。及後,我印發《古史辯》一書,警總去環宇查封,並在我住處查扣一大堆禁書,請我去警總喝咖啡。王曉波醒目,立即知會張俊宏。俊宏趕去警總用中央黨部幹部的身份,硬是把我從警總揪出來。到此地步,我開始覺得,此時不走,還待何時。
釣魚臺
《台大僑生月刊》是台大僑生主編的月刊。台大僑生又以德明中學來臺的學生比重最高。《台大僑生月刊》當時主編入住僑生第十一宿舍,靠近新生南路,離校總區很近。宿舍教官不反對僑生支持釣魚臺的行動,台大率先貼出釣魚臺的海報,晚上貼出,立即轟動全校,僑生之間的聯繫速度高、行動快。師大、政大的僑生立即跟進。師大僑生謝卓衍、政大邱立本,都組織起來,聯合行動上街抗議。各教官明白內容,校方缺乏阻止的理由,學生自動上街抗議的行動終而得以進行。《大學雜誌》率先改版大篇幅報導。不過,警總得悉《大學雜誌》有圖有文的報導,立即採取行動,去印刷廠查禁。我趕去印刷廠,私下取出原始五份原始版本,其他的改版,刪去部份照片和文字。改版脫期了一個星期,仍然報導了學生上街抗議的實況。我托請一位回香港的同學,帶上查扣前的版本給胡菊人,《明報月刊》總編。胡菊人立即改版《明報月刊》,修改封底,及時刊出短訊和照片,是臺灣海外唯一及時登出臺灣學生上街抗議的海外雜誌。
《大學雜誌》在張俊宏、許信良加入之後,急於改善收入。張昭文和商界有些聯繫,邀請些生意人刊登廣告。一年多的時間多了些廣告,補填了些收入缺口。文稿來源集中在台北的三家大學,台大、政大、師大。及後,廣邀編委,亦多來自台大、政大、師大的老師和同學。一些議題是老師主動提出,我們行動安排、組識座談會、整理講稿,完整登出,都十分成功,引起注意。在我主編的年間,就有好幾個反應比較好的座談會。
《大學雜誌》五月號查禁版
白先勇和白先敬兄弟
邱立本在政大,僑生圈子不大,也因此認識了鄭樹森和梁煥。鄭加入了,負責文學部份,梁負責藝術部份,和白先勇、尉天聰等人熟悉。梁的安排,就多了何懷碩等人文稿。
白先勇的弟弟白先敬,和我年歲接近,先敬負責常春藤的出書和銷售。先敬的家和我的住居相距不遠,先敬是一個直率的年輕人,我倆在一起為了推銷新書,在中央日報登出書廣告,在頭版二個大通欄的廣告。在當時,十分轟動。因為文星關門之後,出版界沒有出版社願意一系列的出書,就這兩個年輕人夠膽冒險。出新書有政治和市場的風險,尤其是有勇氣在中央日報頭版二大通欄登新書廣告。我倆同時舉辦書展,邀請各書店參展,在西門町辦書城,都很成功。我倆還經常去學校門口擺書攤,有女孩子來看書,蹲下來,看了一陣子,狀似喜歡,但又不掏錢買。先敬會用喜悅的聲調說:「只要你喜歡,你可以拿去,不用付錢。」如言不付錢就拿去新書的卻不多,更多的是,聞言就掏錢購書。先敬喜愛新奇的事兒,買了一套立體音響,邀我到他家,就在大客廳弄得天價的響。他老哥先勇出來,看著這兩個年輕人正淘醉入迷。笑迷迷的坐了一會兒,也只好讓這兩個小夥子胡鬧去。先敬領我去看他們家一個空房間,正前面牆上是白崇禧將軍的頭像,像前一格,放著白帽和將軍服、他的軍劍。我才知道,原來先敬是白將軍的細仔。多年之後,我回到香港,在《明報》任編輯,接到一個電話,一開頭就是廣東國罵:叉你老母。聽了,為之一愕,尤其是在《明報》編輯部,斯文大堂。可是,接著,電話另一頭說:「我是先敬。」立即為之釋然。不是先敬,不會有人在《明報》編輯總部如此放肆。接著,一個女人的聲音,普通話:「我是他姊,抱歉,我弟弟就是這個德性。」抗日時期,廣東廣西大兵,排長要衝峰,例必先狂叫:「丢你老毋,衝呀!」眾士兵也齊喊:「丢你老母,衝呀!」兩廣大兵戰績高,陣亡率也高,據說,這句先廣東國罵,才衝峰的死拼精神有關。香港二十年代名嘴甄燊港的電臺,就有很多廣東國罵,香港街上的士司機大佬,無人不知甄先生。司機大佬說:「冇左粗口,就冇左甄生的風味,有哂好聽啦。」先敬這次香港會面之後,我數十年後再回臺灣,歲月不饒人,先敬已先去了。
《大學雜誌》老搭擋(胡卜凱、孫隆基、黃榮村、鄧維楨、何步正、何秀冰、黃樹民〉,攝於2017
五十多年後大學雜誌的紀綠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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