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7/20
電子錶生意,一飛沖天
明報工作了三年多,積存了一些資金。台大祝偉中回港創立了一家電子公司,開始做電子錶芯的生意,請我為他開拓市場。初期的電子錶芯,只有時和分二個功能。生意奇佳,利潤奇高,是完全的新奇事物,供不應求。甄燊港回到香港,在電臺工作後,邀他的有錢老爸出資,辦了一份報紙,叫《正報》,規規矩矩,沒有黃色粗俗的文稿廣告。股經拚不過《明報》晚報,政經不如《大公》、《文匯》,不足一年,每天燒錢數萬,虧數百萬後,不得不收檔,另謀出路。我和他跟祝偉中商量,可否支持指導電子芯原料,偉中用合理價位支持。如是,我傾其所有,甄燊港向他老爸再要錢,並請老爸做公司擔保,我和燊港於是從文教界轉行,開工廠做電子錶。在香港,那時期開工廠,只要你有廠房,有員工,機器、原料大都只付若干頭款,其餘放賬,設備分期,設備公司打破頭掙你的生意。電子錶是新事物,沒有公價,利潤好,數量市場成長快。我喜歡到處跑,因此,外跑推銷都交我一手包辦。
一九七〇、八〇年代,四小龍高飛。香港外銷,有一家政府支持的香港貿易發展局,另外,西商會、中華廠商會都各自推出外銷組團的外銷團隊。尤其是香港貿易發展局出版一本叫《Hong Kong Enterprise》的月刊,十分實用。就好似是今天的細蚊型Alibaba。貿易發展局在世界各國重要城市設有駐點,負責為海外銷售商聯繫當地可能的買家,又或參加他們組團的推銷旅行,到各國主要城市推銷產品。我每年幾乎有一半時間,隨不同的推銷團,南美、北美、西歐到處跑。年輕力強,非常享受做生意兼旅遊的快樂時光。南美洲是西班牙言系,但舉凡做進口生意的大都粗通英語。推銷電子錶,我只用帶一個〇〇七式的手提箱,內放兩層電子手錶樣版,列明數量單價。入國境時,自動坦白展示,並表明出境時依列表上的數量出境,就可以免稅入境。那時代沒有手機,電話費超貴,但大多數五星酒店,都附設有電報房,先在電報機打出內容入咭紙,再把咭紙放入電報架發報,情況類似報館的收報機。貿發局駐各城市的駐點,都有這種電報機,按時收費,但比電話便宜得多,而且有文字紀錄。之後,才有FAX機,然後E-mail。而從Telex、Fax、E-mail前後發展,整整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
香港CI,無國籍香港居民
七十年代,香港華人外出到其他國家,除去十分小部份人入藉英國,其餘人等都只能算作是居住在香港的無國籍居民。去他國公幹旅遊,所持有的證件是香港政府發出的香港居民身份證,Certificate of Identity,實即是沒有國籍的,居住在香港的香港居民而已的證件。不是護照,但居然世界各國通行無阻。卻也有例外,去中國大陸就要另外申領一份港澳同胞身份證,是紙本,每次出入境都要蓋印記。到接近1997,為了爭取認同,香港英殖民地政府發出英國海外居民的證件,類似護照,有護照的用途,但不算作是英國人,不受英國保護。1997香港回歸中國,香港特區政府發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香港護照。不少經常出外旅遊的香港居民,因之,很多人都會擁有三份不一樣的旅行身份證件,功能類似護照。
香港人的身份證件,亦很多樣化。香港居民去了臺灣,生活過一段時間,取得了中華民國的身份證,去中國大陸,領取了一個港澳同胞身份證,那己經是三個身份證。如果年後,移居外國,入藉外國,取得一個外國身份證,同一個人,就會有四個不同的身份證件,中國的、台灣的、香港的、入籍外國的。
工廠妹,撐起半邊天
電子錶芯的生產線,主力是清一色十多歲的女生上崗,時興叫「工廠妹」,蓋因要有好眼力和耐心,男仔多不能勝任,年輕女仔,則遊刃有餘。錶芯不到半英寸範圍,就有十多、二十條線路,要快要準。工廠每二個小時,就有15分鐘休息,員工停留在座位不動,讓眼睛休息。初期,我揀選了些樂器輕音樂,在休息時播放。不到一個星期,廠長跑來很客氣的詢問:「老板,我可以換一些休息時的音樂否?」「那有什麼不可以的呢。」休息時,我去廠房聽,居然是廣東語音,徐小鳳《風雨同路見真心》。從小學到臺大,我都是普通話唱歌,粤曲總會有廣東發音。這是我頭一次聽廣東話發音的歌,曲調輕快,詞意簡明,小女生們輕聲跟唱。很顯然,廣東流行歌比我的西方古典音樂,遠受歡迎得多。
香港銀行系統,十分靈活。公司收到信用證,一般可以打包預付30到40%,作為週轉金。出貨時,D/A、D/P都可押款60到70%,還可以賣保險。原料又可以放賬,二到三個月付款。因此,只要有訂單,生意好做。這是香港地窄人多,也能位列四小龍的主因之一。第一年,近歲晚,甄燊港有與眾同樂的雅量,見公司賺錢,居然全廠員工免費去菲律賓渡假十天,只要是工作滿二個月的員工都有資格。機票旅遊各項費用,公司全包了。如是者,三年,公司上下,歡樂朝氣。香港電子錶的創新和競爭力,瑞士號稱錶的大本營,對香港這新紮師弟,卻敬而遠之。香港貿易發展局有一年組團去瑞士參展,到了瑞士,卻通知攤位滿座,我們香港沒有出展攤位了。發展局交涉不果,於是另租郵船給我們參展商住宿,原本入住的旅館不入住了,改為每天開門讓客人到房看實樣,談訂單的交易會。如是者,一個星期,居然每個參展商都接單滿滿,意氣風發,高唱凱歌而歸。歐美人見不得你亞洲人勝過他,其實有歷史根由,非是今日才開始的。斯時,香港貿發局員工靈活能幹,是香港人的特徵。
錢債監,債主出錢養人
電子錶,從時分二功能,到時分秒日月星期,每二、三個月就升級一次。我們和K Mart接上線。美國代表製作了些展示箱,放在K Mart銷售錶的檯面,每展示箱放八個不同款的電子錶。售銷量奇佳。畢竟,和我可以說是年輕有衝勁,但都是書生底子做生意,未經過世道險惡,未見過壞人,輕信美方代理,D/A放賬。逐步地,錢回籠慢了,甄燊港親去美國追錢,對方帶手槍見面。要錢,不給;要人安全,你就自便回香港去。甄未見過如此惡人,空手回港。這個破洞太大,填補不了。我們優先償還原料供應商,設備通知回收,員工全額支付。關門停業,但欠了銀行一大堆債務。甄燊港有一個好老爸,老爸頂住還錢。我老爸在中國大陸,早己被批鬥得乾乾淨淨。香港當時有一條例,冇錢還債,債主可以申請要當事人入獄,俗稱「錢債監」。錢債監不是犯罪,因此有一個專門管收錢債監的監獄,但債主要支付錢債監的所有費用。銀行要請君入監,我於是報到入監。好似去成功嶺一樣,監房是一個大通房,兩面有窗,內有十多張單人的塑料床,早有七八個難友在內,不用剃光頭。香港是溫帶區,只要通風光線足,就涼快。難友大都是四十歲以下的壯年人,閒來下棋、撲克,或自曝欠債的輝煌史、生意經。飯菜充足可口,反正是債主付帳,比成功嶺的飯菜好得太多了。大概一個星期左右,銀行不見有動靜,又要賠錢養人,於是通知放人請回。債務也就不了了之。
不見得就是歡迎共產黨
有一天,陳平景從天而降,突然來到香港。他要去廣州參加看廣州交易會,邀我同行。我膽粗粗,和他一起去了。那還是四人幫的時代。交易會在海珠橋附近一個好似是四層樓的屋廈。晚上,有一個人到我們住的房間,叩門要求見面,一個是臺灣人,一個是台大畢業的僑生。在四人幫時代,這是稀客,也夠膽。談呀談的,此君說:「我們會解救台灣同胞於水深火熱之中。」我聽了,一時腦壞,頂回去:「台灣很多人反對國民黨,但不見得就是歡迎共產黨呀,而且,台灣人也不見得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他聽了一頓,停下來,拿筆做些紀錄,再談片刻,他說:「我明晚再來,方便嘛?」他在試探我們明天會否離開。那時段,是四人幫的時代,我口快快說,不見得歡迎你共產黨呀,其後果可大可小,我已經有些腦壞,言語未免出格,不識時局。尚好,我和平景運氣不錯,平平安安。
何步正、陳平景,攝於2017
交易會沒什麼看頭,小手工藝品居多。我個日間到處逛,看黃花崗,「中華民國」字樣、國民黨黨徽都還在。平景要吃一些平生未吃過的廣東特產—蛇宴,邊吃邊聊,十分新奇。我是廣東人,狗、蛇、猫、鼠、蟲都吃,沒啥新奇的。晚上,該君依約再到訪,談不一陣子,該君拋出一個震撼彈,說:「有時間嘛,邀請你們到北京走一趟。」此時是四人幫時代,我衝口而出,不見得歡迎你共產黨,己覺得有些過頭了。我不哼氣,四人幫當政,禍福難料。平景這個和尚(他當過和尚)居然即應:「好,我沒去過北京,正想去。」我心底怕怕,見他答應了去,我說:「我還要上班,就不去了。」
四人幫,江清、姚文元、黃洪文、張春橋
周恩來接見
數天之後,平景回港:「你猜我見了什麼人?」他說。「江青?」我逗他。「哈,不是,是周恩來。羅青長帶引我去。」平景給我看,他和周恩來的合照,說:「一談就是四個多小時,十分健談的人。」平景很可能是四人幫時代,極稀有見談周恩來的台灣人。認識平景五十多年,沒見他正正經經做什麼事,一下子去法國巴黎開古玩店,一下子去美國開餐館,一下子去日本開餐館,娶了個日本太太。平日無所事事,就是有用不完的錢。他見我生意順境,告誡我買地置屋錯不了。我是覺得這有點不務正業,但真實,他講得對。他自家就有不錯的產業。臺灣很多本省人,有地有屋的,隨著經濟成長,可以坐地分肥。外省人,無地無屋。軍公教人員,就那些收入。平景筆健,善談,心好,大方,待人細心體貼。在殷海光家,平景是常客。平景和李敖是老友,及後,我和李敖也熟絡了之後,中國大陸開放,接受台灣人回大陸探親,李敖請我去他二樓的房間,給我一盒物品,請我帶返大陸他的親屬。平景經過香港,得知此事,他自告樂意代勞,我知道他俩都相熟,當無不可,卻是平景、李敖日後筆戰的緣由。
陳平景,陳宏正,何步正,林正宏 (由左至右),攝於2020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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