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紀念一代宗師余光中教授
與余光中先生結緣,是因為先認識了沙田派。
一九九三年六月一日,我應時任香港中文大學黃維樑教授的邀請,赴中大客座三月,住山頂的會友樓,日夕與細波微瀾的吐露港對語。當年的九月一日,我又應時任嶺南學院教務長兼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心主任梁錫華教授之邀,在港島半山框着苔蘚與野花的「仙閣」裏客座了三個月。
那半年的訪學,我就像中環廣場上空的盤鷹一般,飛遍了沙田、九龍、上環、中環與銅鑼灣,也結識了劉以鬯、張文達、范止安、潘耀明、小思、梁秉鈞、孔文梅、孔慧怡、蔡益懷和陳德錦等朋友。更重要的是,從此與沙田諸先生結下終身友誼,在幾乎日日不離余光中的流覽與言談中,於心靈上,感覺與當代「一時無兩」的文學大師走得更近了。
兩年後,我回到江城桂子山上的母校攻讀現代文學博士學位,導師是學者兼詩人黃曼君先生。他對余光中及沙田學人亦崇敬有加,在黃維樑教授的諧調和我的協助下,於二○○○年十月舉辦了「余光中暨沙田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無論余學(余光中學)還是沙田文學,可能都是大陸開創性的會議,從而正式開啟了「沙田文學」研究的序幕,讓中國校園文學、學者文學既五四時期的「北大派」、四十年代的「九葉派」、六十年代的「台大派」,與八十年代的「沙田派」在學理上奇妙地銜接起來。就是在那個會議上,我和余先生、維樑兄有個約定:在一個全世界都是冬天的時候,我們到一個最夏天的島嶼開會,一個散文的會,一個關於從古到今的中文散文的會,以文會友,與友論文。
於是,作為東道主,我第一次邀請到了余光中教授。博士畢業後,我回到了海南師範大學,在當時校長劉和忠教授的支持下,成立了「中國散文研究中心」,膽子有些大,想以古來的散文作為終身的事業,在日琢月磨中,沾一些先賢與今哲的智慧,還有在隨隨便便中抒寫出來的日常激情與真實夢想。那個會議名稱有點長,曰「中國散文與中華民族精神國際學術研討會」,時間是二○○三年十二月十六日。果然是濃濃的友情,果然是大好的晴天,果然是燦爛的收穫。余先生還兼任會議學術委員會顧問團主席,他在開幕式上作了一個五十分鐘的主題演講,曰《成語與格言》。下午第一場研討會,是對余先生散文的專場討論,他悉心地傾聽着大家的意見。晚上,余先生又在田家炳樓演講了《詩與音樂》,歷時一百五十分鐘。我在五天後的《海南日報》上有一則記載:「那天晚上的演講現場不是座無虛席,而是站無虛席,連講臺上都坐滿了學生,濟濟一堂的場面簡直可稱多年來所罕見。」
我在大會上有一個簡短的即興發言,提出「韓潮蘇海余峰」一說。我說的「余峰」,特指余先生的散文創作,我一直以為,他的詩歌是開拓性的,而散文則是革命性的,他前期散文澎湃的氣勢、闊大的境界、浪漫的風格,開創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來整個世界華文散文的新時代!他本人後來在電話中也承認:「前期的散文有飛揚跋扈為誰雄的氣概,又有實驗的銳氣,似乎更過癮」(見二○○三年十二月廿一日《海南日報》第八版)。
因太太一直想回到上海故鄉,二○○二年七月,我只好告別夢中的海南,到上海的同濟大學文化藝術系(一年後改為中文系)任教,不過,由於校長的厚愛,我仍兼着海師大的中國散文研究中心主任。就在那次會議上,我與余先生又有一個約定:明年五月,當江南雜花生樹鶯飛草長的季節,我們在黃浦江邊相會。
第二次邀請就順理成章了。每年五月二十日是同濟大學的校慶日,總會張羅一系列的學術與藝術活動。二○○四年五月二十日的那一星期,我們創意了「同濟大學作家周」,大家兵分數路,分別邀請了余光中、莫言和蘇童,舉行了「文學與人文關懷的大型文學對話會」,並請余先生作了一場專題演講,逸夫樓會堂的窗戶外面,掛滿了嚮往文學的工科學生。其間,還促成了東方衛視「可凡傾聽」對余先生的專訪,又到復旦大學作了一場演講。會後,參觀了上海文化名人街多倫路及白(崇禧)公館,並陪同余先生和范我存老師遊覽了他闊別數十年的西湖。還有一個細節,五月廿二日下午,余先生伉儷抽空到我在同濟大學旁的家裏小坐,與妻兒合照,簽名送書,並贈我一個中山大學專制的詩杯,贈妻一個美麗的胸針。回到台灣不到十天,他又寄來了一封手劄,其情其意銘感至深!
那封簡信是一個歷史的見證,證實了我們的第三次約定。二○○四年十一月八日,海南師範大學五十五周年校慶,在學校的支持和維樑兄的幫助下,我們邀請到了余先生伉儷、王蒙先生伉儷和維樑兄伉儷,分別進行了三場學術演講或對話,能容納三千人的體育廣場,每一場都爆滿,簡直成了整個海口市民文學與文化的盛宴。余先生演講的姿態,我在其它的影像中沒有見過,那真是椰樹臨風,風神陽剛、剛柔相濟者也!
蒲柏說:「美德決不會衰老」;琳賽說:「甚至在葬禮之後,美德也照樣生存在世上」,這是一定的。余先生對我而言,是良師、是高友,既高且賢,既清且親,是詩與散文尖塔上的一盞明燈,讓我永遠溫暖在文學與友誼的輝光之中。
今年八月的最後一天,我與國友陪潘耀明兄在他的家鄉泉州和南安走了一趟,並專程到永春的余光中文學館拜謁,這座輝煌的建築及其豐富的收藏大出我的意料,我想,這該是余先生安放九十年夢想的地方。臨行前,我在留言簿上寫下了兩行字:「焰火升天地,余光耀中華」!
一直想打個電話,告訴他我到了永春,看到了他的幾乎全部著作,也欣賞了他的造像與手跡,並留下了那副聯語。可是,余先生這麼突然就走了,他再也聽不到我撥去的「催魂鈴」了。
魂兮歸來
入修門些
……
魂兮歸來
反故居些
(作者為同濟大學校史館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