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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29
積怨難平
1999年左右,中國正被“韓流”席捲,許多年輕人紛紛迷上了韓國的明星、音樂和影視。而對越發落後的朝鮮,許多中國人則愈趨冷淡。
南順此時突然來了一封信,說自己的小兒子要結婚,請姥爺家給她寄一些東西。
這回,姥爺有點不高興了。
舅舅說,信上寫的都是一些相對高檔的服飾等物品,且把她想要的東西描述得極其具體。“細到她說要什麼什麼款式的西服,什麼什麼款式的皮鞋。”
家人回憶說,第一次按她的要求寄了東西之後,她又來了一封信,列出還缺一些物品。那時往境外郵寄物品並不方便,但家人依然硬著頭皮又寄了一次。
在那個年代,她所要的物品對於姥爺家來講也並不便宜。姥姥說,姥爺收到這兩封信以後開始覺得,南順既不體諒他身患癌症,信中也不曾問候半句,還不顧及家裡的條件,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東西,似乎有些過分了。
1999年,南順(前排右一)為了辦小兒子(前排左三)的婚禮,寫信讓權伍載家從北京寄了不少新衣、皮鞋等物品,還指定了款式。
2000年,金正日在繼承父業後首次訪華,被視為中朝自中韓建交以後關係再度轉好的標誌。自這一年起,平壤在經貿方面越發依賴中國。同年,韓國總統金大中與金正日在平壤進行了首次朝韓首腦會晤,朝韓關係也取得突破性進展。
此後,2001年年底,時已退休的南順,在冬日裡穿了一雙塑膠涼鞋,背了一個塑膠布包,頭頂一頂已經擀氈的假髮,又來北京住了一個月。有了之前的不滿,姥爺這次對南順比之以往要冷漠了許多。
舅舅說,南順這次來的一個月裡,已沒有以前的親切關心,而是一心想著要到更多東西了。
“就是凡是她開口說話,所有的話都是要東西。直接要,直接要完了就變著法地要。比如她就說,‘哎呀這個東西真好!’‘這個東西在朝鮮拿的話,別人都要羡慕!’”他說。
家人說,這一次,南順對舊衣舊物,已經看不上了。她只想要高檔化妝品、皮包皮鞋,還有美元——姥爺當時說,他在抗美援朝時期,經常看到每當一架美國飛機被打下來,滿山坡就都散落著美元。但他覺得這些美元除了紙質好以外沒什麼用,就拿來糊牆。殊不知,昔日的糊牆紙,成了妹妹現今最需要的東西。
“她就整天說dollar、dollar,dollar這個話說得可清楚了,”姥姥說。“她說她一個女婿要去俄羅斯留學,需要錢,開口就要3000還是5000美元。後來給了她1200美元。把你姥爺氣得一宿一宿睡不好覺。”
“你姥爺家是양반(發音為yangban,即前述‘兩班’,指古朝鮮時代的貴族階層——編注),你姥爺就覺得,怎麼家裡能出這樣沒皮沒臉要東西的人!”姥姥說。
家人回憶說,那時南順還曾哭著講,她在沙裡院做藥劑師的小兒子得了胃癌,為了保命做手術,但是醫院沒有麻藥,只能被綁在手術臺上做,活活疼休克了幾次,但最後活了下來。
現在想來,以朝鮮當時的條件來講,這也是有可能發生的。但姥爺當時已經十分厭煩,聽了還對家人說,這也不知真假,也許也是為了要錢。
但家人還是儘量滿足了南順的要求。臨走前,舅舅和舅媽本想把他們不用的舊電腦、手機也送給南順,但被姥爺攔住了。南順走後,姥爺發現南順把一些家人給的舊衣服擇出來塞在了床底下,沒有帶走,只把值錢的物品帶走了。姥爺更加傷心。
南順2001年年底來京探親時,與作者的姥爺權伍載、姥姥朴明淑於家中合照。這次,南順一心求財,惹怒了姥爺。
家人說,姥爺最後對南順,徹底寒心了。
“爸就覺得,怎麼你要東西的時候信就能寄到,你也知道我身體不好,怎麼問候的信沒有一封,”舅舅說。“爸覺得她後來要的東西都不是解決溫飽問題。你要的是奢侈品,你要東西是為了回家在鄰居面前得瑟,你要的好多東西是爸自己都捨不得買的東西。那可能你也不是食不果腹。我們給你雪中送炭,沒問題,責無旁貸。但是我們也沒必要再給你錦上添花了。”
家人說,姥爺很不願意因為自己妹妹的處境讓子女承受太多經濟壓力,而滿足南順所提的要求,單憑他自己的收入是很困難的。姥爺本就認為當年南順賣了家產,執意去朝鮮找金大萬,之後還要留在那裡生活的決定不可理喻,現在南順還不顧他的條件,一味索取,越要越多。他深深地陷入了這個混雜了焦慮、怨恨、痛心的情緒漩渦中,心煩意亂。
舅媽說,她也是多年後才理解了姥爺。
“我當時覺得奇怪。你姥爺本身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怎麼就這一個妹妹,最後對她這樣,”她說。“後來我才理解,姥爺是怕這麼給她東西,她覺得理所當然,未來姥爺不在了,她還是不停地要。姥爺更多的是擔心,這樣會給家裡人造成很大的負擔。”
現在不帶情緒地回想,我們也更加理解南順。大概朝鮮的條件太苦了,她被逼無奈,才硬著頭皮向我們要盡可能多的錢和物品。她要相對奢侈的物品,大概也不全是自己用,而是在當地黑市上套點現,讓全家生活得好一些。
“現在想想,她當年那麼要東西,估計也不是為了她自己,還是為了孩子,”小姨說。
不知感激
2003年初,朝鮮宣佈退出《不擴散核武器條約》,中國被美國推上了促使朝鮮棄核的中間人的位置,並于當年在京舉辦了一輪中、美、朝三方會談和一輪加上韓、日、俄的六方會談。與此同時,朝鮮的糧食缺口依然嚴重,自90年代以來,叛逃的“脫北者”人數激增。
此時,家人已像許多中國人一樣,私下裡逐漸開始覺得朝鮮數年間拿了中國的無數援助,卻不知感激,還頻頻在國際社會上給中國“添亂”,似乎不再值得同情和幫助了。家人對南順一家的感受,似乎也開始變得與此如出一轍。
那年年底,南順打破了以往五年探親一次的規律,更是破天荒地直接從丹東給家裡打了一個電話,說朝鮮放寬探親限制,她被允許直接進入中國,且過兩日,就要攜小女兒來京。
南順的小女兒與丈夫1993年于沙裡院街頭
“當時你姥爺一下就恐慌了,”舅舅說。“一個是沒想到她來過一次那麼快又來,另一個是她每次來要的東西,恨不得是五年攢的,她來這一次,不知道又得多大開銷。”
這次,南順和她的小女兒只住了一周,便返回了朝鮮。
“當時爸就覺得,你不僅自己來,這回還帶了女兒來,就是認門兒來了。意思是以後你自己不在了,還要讓你的孩子接著來要東西,”舅舅說。
這次,她與女兒和家裡人的交流甚少。她的小女兒,當時大概30幾歲,在朝鮮做家庭主婦,完全不會中文。姥姥家一進門,有一條長長的走廊。她的小女兒,一到家裡,便開始蹲在那條走廊上擦地。
與此同時,南順依舊只對美元、相對高檔和方便套現的物品感興趣。家人依然盡可能滿足了她的要求。
此時,財和物,已然成了姥爺一家和南順的唯一聯結。這次南順來訪,家人甚至沒有和她合影。
姥爺自2003年與南順一別,便再也不願談及她。幾次探親後,南順已經成了姥爺的精神負擔。姥爺真的不希望她再來了。他沒有再給妹妹寫信,也沒有再試圖找過她。
“你姥爺對她恨,不願意說她。就是偶爾說,她可能已經餓死了,”姥姥說。“可能從她當時自作主張把家裡房子東西全賣了,就為了去北朝鮮,你姥爺就恨。”
而那次分別,竟是永別。
姥爺于2011年10月離開了人世,而他對南順和她的子女孫輩會一直不停來要東西的擔心,最終沒有應驗。南順和她的家人乾乾淨淨、徹徹底底地消失了。數年間,家人一直隱隱憂慮,南順和她的家人大概還要突然出現,索要越來越多的東西。多年後,我們才突然想到,或許他們再也不會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了。南順從那個讓全家仰慕過、思念過、心疼過、厭煩過的活生生的人,變成了我們茶餘飯後偶爾提及的話題。
姥爺去世後,姥姥和她三個子女,在生活的忙碌奔波中看著年月匆匆,始終也沒有再給南順寫信,或通過使館聯繫她,只是有時突然想起她,隨即才意識到原來這麼多年已然一晃而過,竟沒有她的半點消息。而對她境況的思忖分析,則往往又被下一波近在眼前的生活瑣事淹沒。
每每想起她,家人都會感歎于她和金大萬澳門時期的風采。互聯網資訊開放後,有關於朝鮮70年代在澳門及東南亞建立情報網絡的報導開始出現,似乎印證了姥爺當年的分析。家人猜測,南順和金大萬或許是澳門情報網絡的創始或早期成員,但關於他們的具體任務,我們則仍無半點線索可尋。
然而每次的討論,總以疑惑收尾——為何她之後便再沒有和我們聯繫,又為何連她的子女,尤其是來過家裡的小女兒,也都沒有再申請探親?即使她的子女和我們沒有感情,但來探親,總歸可以拿到美元和其他物品,並沒有什麼壞處,為什麼不再來了呢?
我們一致同意的一點是,以朝鮮的生活和醫療條件判斷,南順大概已經不在人世了。而關於她的子女則有太多種可能。也許他們也都因營養不良或疾病去世了——畢竟朝鮮的情況不能按常理判斷,他們不享受南順和金大萬的糧食供應待遇,醫療可能也跟不上,且除大女兒外又都不在各方面資源都相對充裕的平壤,所以這種可能也不好排除。
也許,他們中的某一個人犯了某種嚴重的政治錯誤,導致全家都不能再出國探親,甚至被關押起來了也說不定。
或者,經過多起叛逃事件,朝鮮在整體上限制了國民——尤其是幹部家庭,出於任何目的的出境行為。
也有可能,他們也被我們傷了心,瞭解到母親後兩次探親時我們逐漸冷落的態度,不願再和我們來往......
“現在想想那個妹妹來了,一直蹲在那兒擦地,一直幹活兒,真是挺可憐的,”媽媽說。
2014年,舅舅和舅媽去朝鮮旅遊了一次,沿路看到了一些看起來極度營養不良的朝鮮人,也親自經歷了酒店的限水限電。
“那時候我回來就和你舅媽說,姑姑要再來一次,她提要多少美金,多少都給她湊上,”他說。“沒有親身去看過,沒法切身體會到朝鮮老百姓到底有多窮。”
如今,歲月又前進了三個年頭。而我們依舊只知,我們有這樣一些家人,活在,或死在了朝鮮。
(本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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