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間房子，選用《論語》上<里仁為美>這一章下面一段話來佈置，不能不說是獨出心裁也。
「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他們這樣解釋的：「仁者人也。人就是愛人。君子雖在吃飯，睡覺(含有別意)和顛沛流離的時候，也不違背愛人的意志。」他們就以這個歪曲解釋來設計佈置，除以日語寫明此意於一小紙條黏在入口處的桌子上外，還要我用毛筆把這一段論語寫在一長條白紙上懸掛於室中，好像中國客廳裏掛的中堂，俾參觀者一望而知其原意和出處與歪曲解釋。這一室的佈置儘量採用中國氣氛。他們為什麼想到這一段話？據我的猜想：因為一年級學生上漢文一課時正讀到《論語》這一章，還有我這個中國學生在這一室，若用日本故事則不能包括，必使我有冷落或局外人之感，可見他們在構思題材以求爭奇制勝的時候，是絞盡了各人的腦汁。
每室在校慶一二週前，就開始計劃，研討題目，愈新奇愈能炫耀別室，愈不平凡愈能吸引觀眾。迨題目決定之後，大家據以創造、設計內容，然後寫下大綱和細節，以便採辦應用的物品。到校慶前數日，各室就開始剪裁配置。這個時候，彼此不相往來，同學之間有事必須商量時，只能在室外大呼小叫，把同學喊到走廊上談話，任何人不准闖入他人的自修室，怕的是秘密洩漏。把將要佈置的玩意兒先期給人知道了。本室的人對外亦須守口如瓶，絕對不准洩露自己室內的佈置。萬事準備妥貼之後，在校慶前一夜，大約十時以後就開始裝琪，裝就後覺得不如意的時候，又拆了重做，往往一而再，再而三，差不多要搞到天亮才完成。這一晚大部分的學生是不眠不休。
校慶之日上午八時開放，而參觀的人不到八時已排成長蛇陣在等候開門了。參觀的來賓，自寮的入口處進內，魚貫的通過走廊，對每室的佈景，即可一覽無遺。這一寮看完後，接著又進入另一寮。各室的佈景，五花八門，稀奇古怪，許多參觀的人均笑得前什後仰而不能直起身來。自晨至下午五時來參觀的人，真是人山人海，五尺多寬的走廊，常常擠得水洩不通。參觀的人本可逐室賞玩詳加品鑑可是後面的人常常蜂湧前進，把前面的人推得只顧往前移步而來不及參觀。女子的笑語聲和被擠得叫喚之聲，孩童被擠得哭啼之聲，更使走廊裏嘈雜喧囂，連彼此說話都不能聽見。來看的人多為中學生和女學生，尤以女生為衆。一高學生的家屬亦有自遠道來參觀者。女學生何以如此之衆？日本女學生素來崇拜高等學校的學生，對一高生尤甚，常視為其理想中的伴侶。因為高等畢業後可升入帝國大學，當時政府高級官吏約有百分之八九十為帝大出身者，學校教授和國會議員亦如此。
一高這套化粧展覽起於何時，我未會下過考據工夫，民國九年春天，即我住宿舍這一年的校慶展覽，真夠熱鬧的。參觀來賓之衆，門窗的玻璃不曉得擠破了多少塊，而招待人員簡直無法應付。以我當時的眼光觀察，這些佈置中，少數幻想有餘，大部幼稚可笑，居然能夠轟動這些人來參觀，其中道理如何，當可想而知。換句話說，就是崇拜心理在作怪，非展覽物之本身有什麼可參觀之價值也。我於民國九年分發至第八高等肄業，而八高校慶則無此偉觀。
一高宿舍的Storm，也是各寮年中有名的行事之一。其聲勢和動作，正若這個英文字義之所示，猶如夏天的大暴風雨一般。有時來勢之兇猛，場面之偉大，比得上夏秋季西太平洋上的「超級颱風」，狂風暴雨，挾山倒海以俱來，一陣甫過，一陣又接踵而至，此落彼起，徹夜不停，好像天坍地崩，世界末日快要降臨似的。身受其窘者，頗有戰慄、恐懼和驚惶之感。有時來勢並不大，僅蹦蹦跳跳，胡吵一陣，鬧得你不能安睡而已。這完全要看他們的興致如何，以及「發作」那一天是在平時還是什麼節期而定。
每次參加Storm的人，人數並不相等，大概每隊不會少於十人。人數太少了就不夠熱鬧，也不能與Storm名實相稱。其辦法就是遇到他們高興的時候，就立刻組織一幫人，這些當然是烏合之衆，臨時拼湊攏來。他們手持火把、蠟燭、電棒、燈籠、棍棒、手杖、洗臉盆、洋鐵罐、潄口缸等等，像瘋子似的蹦蹦跳跳湧到各臥室，有些人以棍棒敲打洗臉盆洋鐵罐，有些人以手杖木棒撞擊地板，更有人舉起燈籠火把四面舞動，敲敲打打，手舞足蹈，引吭高歌，狂呼亂叫，敲擊和歌唱，其節奏互相配合，猶如唱戲的時候鑼鼓喧天一樣，鬧得烏煙瘴氣，誰也無法睡覺。每次他們所携帶的東西，並不完全相同，都是隨手拼湊。他們高興的時候，還帶上許多啤酒、汽水、清酒之類，邊唱邊喝，酒喝完了，又灌上一些冷水當酒喝。唱的歌叫「對敢學」(這種歌是高等學校學生唱的。「對敢」是九州方言「偉大」之意。據說「對敢學」是由九州熊本地方的歌謠轉變而來)。這種歌曲在同一腔調之下，而詞句可以隨時應景編造。他們在這一室鬧了一陣之後，又跑到隔鄰一室，每室停留時間，不過一刻鐘左右。有些被鬧醒的人，常常起來一同舞唱，有時也跟著他們的隊伍繼續前進。最後，他們鬧得精疲力竭，喉啞聲嘶，然後吊而郎當回房睡覺。
一高宿舍共有八個寮，共有二百多間臥室，每室均可自由隨時組織這種玩意兒到各室叫跳。這種Storm可以說每晚都有，等於家常便飯，決無人出來干涉阻擾。在平時每寮一週中大概有一起或二起，在午夜前後，鬧上一兩個鐘頭就完事，可是逢到學校紀念日，天皇誕辰，校際賽球勝利之夕，情形就大不相同了。這一晚的Storm，不僅聲勢浩大，陣容堅強，而且花樣繁多，甚至化粧表演。各寮都有幾支勁旅，你來我往，四出叫跳，狂歡通宵達旦，誰也休想睡覺。
這裏有一極可注意之事，每當Storm來到的時候，你必須起床，縱不欲和他們合舞同唱，但絕不能睡到置之不理。你如果睡到不理，他們認為你是不表歡迎，無禮貌，甚至是不買帳。他們就會來捉弄你的。有一次我十分困乏欲睡，當他們走進我的臥室時，我雖被鬧醒，仍然埋頭被內佯為不知，忽然有一傢伙條的把我蓋被掀開，把手中啤酒傾倒在我的嘴裏，一手把我的鼻子揑住，我不僅被灌得發咳，而臉上頭上盡是啤酒，被服亦被啤酒浸濕。這一夜真倒霉，只有候他們走後再用被單隔好繼續睡覺，心中儘管痛恨咒罵，表面上仍是莫可奈何！
這種惡作透頂的習慣，究由何人發明和起於何時，我雖問過好多次，誰也說不出其所以然，故始終不明其究竟，我也不欲多花工夫去加研究。據說，德國大學的學生宿舍有這種玩意兒，他們可能是從德國學來的。日本這個時候的大學教育，是「德國至上」，一切以學習德國、抄襲德國為能事。德國學生如有這套名堂，必然很快的就會傳染到日本學生裏頭。他們的用意是要發揮青年人的「狂熱精神」，也可能與武士道的玩意兒有些關聯。
這一年我住宿舍，所得固然不少，省錢卻也可觀，而失眠的毛病，則一天加深一天，因為常常被Storm吵得整夜不能安睡，真是困惱之至。九年春我趁著假期，另外請准了兩個星期的病假，去鎌倉海邊小憩。
「寮雨」也是一高宿舍有名的景色之一，可惜這種景色是在夜間出籠，忽隱忽現，出沒無常，故無人願意來欣賞。
什麼是寮雨？！若非加以特別的注釋，寮外面的人誰都不會明白的。
寮雨者，就是住在宿舍的學生，夜間要小便的時候，就推開它臥室的窗門，兩腳跨在窗沿上，一手扶著板壁，對著天井「撒尿」之謂也。當尿龍下落時掉在地面上滴滴答答的聲音，猶如天上下雨一般，而這種雨水乃是從寮的樓上降下，一高宿舍學生逐名之曰「寮雨」。宿舍裏住上了頭二千人，這種寮雨幾乎無夜無之。如果要寮雨的人，每夜每百人中平均有二人，則一齊發射，亦可蔚成奇景壯觀，可惜都是零零落落，此起彼伏，而且又在深更半夜，就無人加以注意了。
我初住宿舍的時候，極度厭惡這種不良作風，認為大學生竟在樓上窗口小便，未免太不成樣子，而且妨礙衛生，製造病源，口中雖未公開指責，內心實深痛恨。可是在這一年隆冬的某日，大概是在陰曆新年的時候，我在外面友人處吃晚飯，多喝了幾杯老酒，接著就多喝了一些茶，不料夜半忽要小便，我就急急忙忙的跑到樓下廁所去辦公，追回房時身子已凍得半僵，鑽進被窩之後，好久還不能溫暖，次日就傷風咳嗽，雖未請假休息，而頭昏腦脹真夠受的，竟搞了個把禮拜才痊癒。
前面已經說過，宿舍本是一棟很長的房子，只有兩頭有兩條樓梯通到下面。經過這個樓梯去到後面廁所，在樓上就需要走上一大段甬道，而下面還有好一段路程。我這一間房子正在這一寮的中間，無論從那頭下去都是很遠很遠，故上一趟廁所，猶如遠征一次，殊非易事。而冬天午夜之寒風襲人，刺入骨髓，不僅容易著涼，而且合令人害怕。為要不欲同流合屙而竟吃了這樣一場大虧，始悟寮雨之由來有自，確有其萬不得已的苦衷，決非住寮學生之不知自愛。
經過這一次創鉅痛深之後，第二次我要起夜的時候，也就「隨俗」寮雨一番，決不標奇立異，真是簡單明了，毫不費力。當然不會傷風生病。以後凡要方便的時候，我就寮雨，決不再長途跋涉去自討苦吃，久則習以為常，毫不足異，也不感覺討厭。習俗移人，聖賢不免。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或即此之謂歟？夜間大家都願寮雨而不欲奔波廁所，當然是經驗告訴他們這樣做的。
一高宿舍的建築如不改良，寮雨的制度是無法消滅的。天下的人大都趨易避難，此為一切制度要以「方便」、「簡明」為其著眼點，過分的矯枉過正是行不通的。好在年輕的人，夜間小便不多，故寮雨尚不至造成很大的災害。惟當春夏之交，若遇一兩個禮拜天不降雨，而寮雨積地經太陽晒後臭氣薰人，在自修室的時候，也是不好受的。這是大家自作自受，誰也不敢口出怨言。寮雨既無人譴責，自治委員也不會干涉，縱有怨言，亦屬徒然！
以上所記，乃是三十七八年以前的往事，現在回憶起來，歷歷如在目前。民國十二年九月二日正午十二時關東大地震之後，第一高等校舍焚毁，逐遷至東京市區郊外重建，各寮是否照舊，不得而知。又日本自戰敗投降之後，其教育制度已大為變革，第一高等學校改為大學的教養部，等於東京大學(原東京帝大)之預科，這些玩意兒是否繼續保持，更不得而知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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