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納木諾( Don Miguel de Unamuno)是西班牙哲學家,舉世聞名的學者。西班牙內戰爆發時,鄔納木諾已屆七二高龄,他接任薩勒卡曼大学校表也有三十五年了。佛朗哥的法西斯叛軍在西班牙属地摩納哥起兵,渡過直布羅陀海峡,共和政府軍便節節敗退,不久就只保有卡特龍尼亞和巴斯葛兩地,佛朗哥乃組織國民政府,大量接受德義法西斯國家的軍援。鄔納木諾這時年歲已大,也没有人期望他一個大学校長感挺身出來反對法西斯政府,但他畢竟還是站了出來。他和米蘭阿斯楚將軍的衝突,是歴史上最著名的衝突之一。鄔納木諾代表了典型西方的知識份子,米蘭阿斯楚將軍完全是反理性、反人道精神的法西斯主義的化身。鄔納木諾在衝突中對生命和文明的演值的肯定,是他一生最後的公開聲明。此事件過後沒有幾個星期他便因腦病發作逝世。
鄔納木諾在危機中所展示的,是一個極冷靜極理智但也極熱愛生命和真理的知識份子的真面目。假如說知識份子應該有傲氣的話,鄔納木諾便有這種傲氣,而且在極恰當的場合表現出來,他痛斥米蘭阿斯楚將軍,令人拍索稱快。這樣的傲氣,也只有這樣的傲氣,才值得稱頌,值得效法。
本文譯自Robert Payne 編輯的「西班牙內戰史科」(The Civil War in Spain 1962 Fawcett Premier Book) ーーニ頁到ーー八頁,最後ー段稍有變更,加在紀錄片「死在馬德里」 部分材料。
薩勒曼卡大學的禮堂是間寬敞的大廳,莊嚴肅默,四壁飾以織錦。虹光燈的微光從巨大的窗戶射入,琥珀色的光采遍染年代深遠的石柱。往常這間禮堂僅在極正式的場合使用。這是舞臺的佈景。
戲劇發生的時間,是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二日。西班牙的法西斯力量剛贏得初期的勝利。時已近年,人們正熱烈慶親希斯班尼賽會,一個愛國狂歡節目。
主席臺上坐著好些貴賓,披紫袍戴紫水晶戒掛閃亮十字架的教區主教丹尼爾,制服樸素的地方官吏,金黃階帶滿胸動章的軍官,黑緞襟斗蓬的省長。而被簇擁在貴賓中央的,是薩勒曼卡大學校長舉世聞名的哲學家,「生命之悲劇意義」的作者, 鄔納木諾博士,西班牙良知驕傲的護持者。
大廳正面牆上有關共和政府的圖片已被取下替代的是佛朗哥元帥肥胖傲慢的肯像。禮堂兩側猩紅色長椅上坐滿穿學士絲袍的教授,方帽帽沿飄著大紅、鵝黃、淺藍或深藍的流蘇,代表法、醫、文 、理四學院。學者中間雜坐著幾個貴婦,其中最顯赫的是卡門波拉佛朗哥,佛朗哥元帥的夫人。 禮堂裏擠滿了人,低聲耳語著,等待著大典開始。軍樂隊在大廳一角聚集,準備演奏開會式。
典禮開始,唐‧彌格‧鄔納木諾以他難忘的清明聲調誦讀開會辭。接著,矮胖的唐‧法朗昔斯哥‧瑪董那都,文學教授兼薩勒曼卡大地主,登臺致辭。他矯飾而學究味極濃的講辭空洞而不著邊際,終尾隨他表示希望西班牙有更好的未來,倒流露出真摯的情感。在掌聲和喝采聲中瑪董那都教授鞠躬下臺,接著是薩拉葛薩的唐‧郝賽‧馬利亞‧拉葛斯‧洛闕塔累斯。他身材瘦長,手勢豐富,目光閃爍,腦袋不住冕動,他講到西班牙當前的浩劫,但講辭仍極審慎。他將內戰比做白熱的坩堝。經過坩堝的煎熬,更偉大的西班牙乃如黃金般出現,且被濾去一切雜質,比從前更純淨。掌聲如雷,洛闕塔累斯鞠躬下臺。
然後米蘭‧阿斯楚將軍起立致辭。他假裝謙卑,寧可在自己的席位上發言。將軍的外貌極引人注目。他瘦得近乎憔悴,獨眼獨臂,滿臉混身盡是可怖的傷痕。他性格陰騖,怨毒之氣勢使人無法同情他殘廢的身軀。將軍是Tercio(西班牙在非洲的外籍軍團)的組織者。他律下極嚴,以鋼鐵般的紀律控制住外籍軍團。他滿身的傷創都是在阿爾馮索十三世治下的摩洛哥諸戰役中得來。有人以將軍為勇將,有人認為他好大喜功,但無人能否認他事蹟的嚇人。最聳人聽聞的,也是使將軍成為謎樣人物的,是他臨陣衝鋒的口號:「死亡萬歲!」(Long Live Death ! Viva la Muete !)
米蘭阿斯楚將軍甫一起立,粗糙的聲音便似從他創傷累累的胸膛中迸出。他宣稱半數以上的西班牙人都是罪犯,犯了武裝叛亂和叛國的大罪。然後他解釋,所謂的叛徒,就是忠於現在西班牙的共和政府的公民。聽眾中突然有人似乎把握住了將軍怪誕口號的真諦,狂熱的喊: 「萬歲!死亡萬歲!」
將軍絲毫不為所動,繼續他咄咄逼人的演講。
「卡特龍尼亞和巴斯葛地區是西班牙之瘤。法西斯主義是西班牙的救星!法西斯主義能消滅西班牙之瘤,猶如外科醫生動手術般乾淨利落,毫無虛偽的溫情主義。土地是健康的肉,人民是肉上的瘤,所以法西斯主義和我軍要消滅所有的人民,使土地重新回到神聖帝國的懷抱裏......」
他停下來,君臨式的目掃聽衆,他知道已完全催眠了他們。他征服了所有的大学教授!將軍得意忘形,又繼續他瘋狂的演說,卻忽略了校長唇間鄙夷的微笑。
「所有的社會主義者,所有的共和政府派,沒有一個例外—當然還有那些共產黨黨徒—都是國民政府的叛徒!極權國家正在援助我們,不久就會承認我們國民政府,法國和英國是無能為力的!」
「然後,在佛朗哥元帥領導下,在勇敢善戰的摩爾土著部檢幫助下—摩爾人過去毀壞了我的肢體,但他們現在為西班牙而殺西班牙人,我從心底感激他們—他們是為西班牙神聖的宗教而戰,他們肯望彌撒,保護元帥,在衣襟上別聖章和聖心......。
將軍太過激動,變得語無倫次。他猶疑了一下 ,不知如何接下去。正在此時,一個狂熱的法西斯主義者幫了他忙,高聲喊道。
「西班牙萬歲!」
群衆無言的低下頭來。這人仍不干休,又喊。
「西班牙!」
機械似的,群衆應道。
「統一!」
「西班牙!」他再呼。
「偉大!」馴服的群衆應道。
「西班牙!」這藍衫黨毫不放鬆的喊。
「自由!」大家都應了,如牛群一般。
群眾對這有意製造的呼喊顯然缺乏熱情。幾個藍衫黨跳了起來,如被看不見的彈簧扯著,舉起右手做羅馬式的敬禮,面對牆上的元首肯像高呼。
「佛朗哥!」
群衆不情願地站了起來,如鸚鵡學舌一般喃喃道。
「佛朗哥!佛朗哥!佛朗哥!」
但佛朗哥的肯像沒有動一動,校長也沒有動一 動。
鄔納木諾並沒有站起來。所有的人都默默地坐下。大家的眼睛都焦急的盯著校長尊嚴的臉,灰色的眉和銀白的頭髮。他眼中的表情為鏡片的反光掩蓋住了。他唐吉詞德式的鬍鬚上面的嘴唇抿成無法隱藏的輕蔑表情。大家開始感到不安了。有的暗暗為校長的無畏精神喝采,有的在為他的安全擔心,大家都感覺到悲劇即將發生。
良久良久,鄔納木諾站了起來。四周一片死寂 。在死寂中,鄔納木諾慢慢開始說話,一面講一面尋思。
「你們都在等我的話。你們都認識我,也瞭解我絕不可能再保持沉默。過去的七十三年裏我從沒學會保持沉默,我現在也不想學。有時候,保持沉默就是說謊,因為沉默常意味著默認。我絕不能容許我的良知和我的言語分家!
「我會儘可能簡短些。沒有虛飾和堆砌文句的真理才是最真實的真理。
「我要批評批評米蘭阿斯楚將軍的演說—就姑且算它是演說罷。」
將軍頓時全身都感到不自在。
「首先,我們就避開將軍對巴斯葛和卡時蘭的惡意攻擊不談,原諒他對我們個人的侮辱好了。我在二次卡爾戰爭時生在畢爾保,後來我才到薩勒曼卡。我喜愛這個城,但我也從未忘記我的故鄉。主教不管他自己喜不喜歡,也是從巴塞龍那來的卡時蘭人。」 他停了停,許多面孔轉白了,這沉寂使氣氛顯 得分外緊張,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最高潮。「剛才我聽到了墳墓中發出的怪喊·『死亡萬歲!』對我這簡直就等於『消滅生命!』我窮畢生之力研究各種矛盾的言論,我必須說,以一個專家的眼光,我學得適才聽到的怪論最為可厭,既然這怪喊是為了對剛才演講的那位表示敬意,我只有假定這是對他說的,以證明他本人就是死亡的象徵「此外,還有一點,米蘭阿斯楚將軍是個殘廢 ,我們不必諱言此事。他是戰爭殘廢,塞凡諦斯也是。但極端不應成為通例。很不幸的,西班牙現在已有太多殘廢者了。假如上帝不幫助我們,不久還 有更多的人要殘廢!像阿斯楚將軍這樣的人會控制住群衆心理,我個人極為難過。 「這簡直太可怕了!一個殘廢,既無塞凡諦斯的偉大心靈—塞凡諦斯雖殘廢,仍是個男子漢大丈 夫・並不自命貸超人ー又没有高貴的節操,卻習於製造更多的殘廢,以這種不祥的方式來安慰他自己。」
他的言語清楚有力,周圍的沉默使他的話顯得更突出。
「米蘭阿斯楚將軍並不是有大智慧的超人,雖然他因此而臭名昭影。米蘭阿斯楚將軍想照他自己的形像再造西班牙—否定性的再造西班牙,所以他希望西班牙也變得像他自己一般殘廢。他自己剛才已不打自招了。」 這時候米蘭阿斯楚將軍再也忍不住了,野蠻地狂喊。 「消滅知識份子!」
「不,知識份子萬歲!消滅假知識份子!」
來自加地茲的一位記者,唐·郝賽·馬利亞·柏曼,立刻糾正將軍,好幾個人附和他。好些個拳頭握緊了,擋開了幾個藍衫黨攻擊老校長的嚐試。藍衫黨照他們極權手段的慣例,準備使用暴力。但他們人數倒底太少,一時不敢動 垂。有人乘勢提出突然失院了或被槍斃了的教授們的名字,有人緊張的「噓」 了起來,一些教授圍攏過來保護老校長,藍衫黨也集中在他們被嘲罵的英雄身旁。
最後,騷動總算平息了,兩群人被大家分開來。衆人又可看見鄔納木諾,他仍站得筆直,兩手交抱,兩眼直視,如古哲人的銅像。再次他的聲音充滿了大廳。
「我一直是我的世界的先知。你們能夠戰勝,卻不能使人信服。你們能夠戰勝,因為你們有太多的暴力。但你們不能使人信服,因為要說服人,你們需 要你們所沒有的—理性和正義。我以為勸勉你們為西班牙著想已毫無用處。我的話完了。」
爭辯又開始,時常有突然的一陣沉寂。然後唐·艾斯特班·馬諸葛,法學教授。一個正直的君子,握著鄔納木諾的臂膀,伸出另外一隻手給卡門波拉佛朗哥,領著他們步出大廳。郎納木諾步出禮堂時仍極有尊嚴,蒼自但很平靜。佛朗哥夫人已嚇昏了頭,像木頭人一樣離開。
有人立刻向布格斯的軍人執政團請示。佛朗哥的命命是:罪無可赦。如果薩勒曼卡大學校長的冒犯情形嚴重,他應立即被處決。冒犯情形的確很嚴重,但法西斯黨人中明事理的也知道這樣的處決會嚴重影響剛誕生的「解放運動」 的聲望,因此這命命始終未被執行。
鄔納木諾被勒令退休回到家裏,他家便一直被警方包圍住。沒有多次,在這種嚴密看管下,郎納木諾博士在一九三六年最後一天突然腦病發作,溘然而 逝。有人說他早已心碎,但他總算獲得永遠的寧靜。
轉載自大學雜誌第24期(民國5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