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采風骨 詩人不朽
作者:王慈(香港儒林文社社長)
紀念會緣起
余光中教授於2017年12月14日在台灣病逝,消息在當天午後傳遍中港台及海外華人社會,文教界朋友莫不黯然神傷。尤其是余教授的徒子徒孫,以及喜愛余光中詩文的朋友,更感到難捨難離,詩人今已去,後繼能有誰?
余光中教授早期在美國講學,其後返台,在台灣大學及台灣師範大學任教。1974年應聘到香港中文大學聯合書院為中文系主任,桃李滿香江,至1985年返台,任高雄市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教學之餘,不輟創作,詩文散見各大報刊,並結集出版,著作行銷海外,愛好現代文學的朋友,大都喜愛他的作品。觀其詩文,而賞其情采,知其風骨,有數不盡的粉絲(fans)與知音。
昔日在台灣大學與台灣師範大學的畢業校友,不少是余教授的學生,半個世紀前受教於恩師,在文學上的啟蒙與創作上的教導刻骨銘心。一眾徒子徒孫,為緬懷恩師之教誨,景仰其風骨人格,頌讃其偉大文學成就,乃有<紀念一代宗師余光中教授>之感舉。大會主題是「座談.解讀.朗誦」,發起人是李楚君(李默)、朱國能、陳沛健。由香港文化藝術工作者聯合會、香港教師會、香港東坡詩社、香港小說學會、中國知識學會、台大及師大校友聯合主辦,活動在香港教師會禮堂舉行。
主理嘉賓座談
一月二十一日下午二時,教師會大門擠滿了前來哀悼的人群,簽名桌前插針難入,100張椅子座無虛席,遲來的要站在禮堂最後不到百呎的空間,主辦單位深感歉疚,在紀念會前兩天已截止報名,但傳真而來的報名表還是源源不絕,奈何場地早已安排,要轉到較大的場地也有心無力了。
大會開始,主持人李默先請全體肅立,默哀一分鐘。就在這一分鐘,把與會的嘉賓、文友、台大及師大校友的心都凝住了。凝在余老的音容,凝在余老的風骨……
接下來分別由合辦的文化社團代表致詞,有香港教師會高家裕會長,香港東坡詩社林律光社長,香港小說學會蘇曼靈會長。紀念活動分兩場進行,先是上半場的座談,請朱國能教授、黃維樑教授、陶傑先生為主講嘉賓。首先由朱國能教授發言,朱教授對余光中在詩學上的成就概括為以下三項:
(一)
把中國詩學的精華集大成於一身,他舉出《論語》中孔子的詩如「詩無邪」 ,詩可以「興、觀、羣、怨」 。《孟子》「讀其書,誦其詩,不知其人可乎?是以知人論世也」的「知人論世」。《禮記.經解》的「溫柔敦厚,詩教也」。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最後面的贊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毛詩序>:「詩言志」、「情動於中而形於言」。陸機<文賦>:「詩緣情而綺靡 」 。
南朝鍾嶸《詩品.序》:「五言居文辭之要,是眾作(詩歌)之有滋味者也」的「滋味」。劉勰(彥和)《文心雕龍.明詩》評古詩十九首:「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 唐代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宋代嚴羽《滄浪詩話》的「興趣說」,以及清代的「 神韻」 、「格調」 、「性靈」 、「境界」。以上的詩學精粹,都體現在余光中一千多首的詩作中,他把中國兩千多年的詩學理論融會貫通,自鑄律詞,成就了個人的獨特風格,把詩歌的語言藝術(形式美)與內容的豐盛開闊推向高峰。
(二)
詩境界弘深,題材總括天地人間,主題鮮明,詩人無處不是詩生活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都是詩。吃水果可以寫詩,(如<荔枝>、<蓮霧>)吃魚也可以寫詩,(<魚市場記>)收到讀者來信又寫詩,(<策勒的來信>)收到詩友寄來的禮包寫了<謝渡也贈柑>,時令節日當然也寫詩,<七夕>寫了三首,中秋寫了兩首,上元節寫了一首。生活上事無大小都觸發他的詩情詩心。
(三)
在新詩的開拓,奠定了新詩的形式與內容。五六十年代,熱鬧的台灣詩壇對新詩的創作要求各有不同,譬如新詩在押韻、對偶、句式方面是否必要?整齊美與音樂美在形式上還有多大的價值?在新舊交替的半個世紀,這些討論延續不斷,新詩最大的特色是一無拘束,自由自在,沒有規律,也正由於這些原因,看似容易創作的新詩,有些人反而認為不容易寫得好。對新詩創作的理論,經過前後三十多年的討論、爭持、辯論、思索、嘗試,到了七十年代,終於有了一個明確的方向,讓我們看到一條康莊大道,主要就是余光中詩作的模式,無論在形式或內容,都給我們一個很好的示範。余詩奠定了新詩的 一個理想模式,自然而高雅,情采兼備而富有美感。
余光中詩在創作上的多變,只要細讀即能掌握個中之味。他的詩有時押韻,也有不押韻,卻不失其聲律美。有對偶,用得自然生動,不用對偶,更見其生動而有張力。長句短句,交互運用,節奏明快。他的詩有建築美、整齊美、音樂美。句子活潑而有創意,動詞在他的手中像魔術師變戲法一樣,眩人耳目。把中國文字的形、音、義,都發揮到極致,擴大了漢字在表情達意上的功能,他開拓了新詩的方向,成就了近百年新詩最偉大的貢獻,在文學史上永垂不朽。
第二位主講嘉賓是前香港中文大學,前台灣佛光大學中文系教授黃維樑博士。他認為余光中詩最膾炙人口的是<鄉愁>,此詩在中港台傳誦不絕,被視為余詩上乘之作。黃教授指出,<鄉愁>只是余光中在文學成就上的四千分之一,余光中自言其文學領域的四度空間,一是詩歌,二是散文,三是文學評論,四是翻譯文學。如果每一個空間的數量是一千,那麼<鄉愁>只是詩中的千分之一,只讀<鄉愁>當然不能欣賞余詩鋪天蓋地的情采與滋味。
黃教授與余老交往四十多年,在中文大學是同事,亦是最親近的詩友,他研究余光中的創作與學術,並發表論文,在現代文學批評有巨大的貢獻。他在2014年由香港藝術發展局贊助出版的《壯麗:余光中論》,是一本有深度分析的余詩的解讀。他說話比較緩慢,語調清晰,說到重點時會故意把句子重複,加重語氣。他說余光中寫詩一揮而就,初稿就是定稿,這是他天份與才情完美的結合。余光中修改詩句,只在音調節奏上著眼,透過朗讀,如果達不到音樂美的要求,就在文字上斟酌,務求聲調悅耳,節奏和諧,所以余詩適合朗誦。在詩歌發展的歷程,新詩還是保留了舊詩的韻律節奏。
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為了參加余光中的公祭,黃教授與陶傑先生提前兩天特地從香港去到台灣,先到余宅探望余夫人及其女兒,今天來到紀念會現場,百感交集,他說此刻的心情,既是哀傷,又是安慰。在香港這個金融掛帥的商業社會,還有五個文化團體聯合主辦紀念余老的大會,可見余光中的詩文在半個世紀以來已遍佈五大洲三大洋,有華人的地方就有余光中,這是香港文教界最早舉辦的紀念活動。
他說四川的流沙河先生愛讀余光中的詩文,指出余氏1974年從台灣到香港任教後,開始萌生「向晚意識 」。觸覺敏銳文筆精雋的流沙河,在1988年撰寫的<詩人余光中的香港時期>中發現並申論這種意識,舉出大量詩篇詩句為例。黃教授2003年撰有<和獨白的余光中對白>,呼應了流沙河的闡述,並拓展議論,由余氏「掉頭一去是風吹黑髮,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見1995年的詩<浪子回頭>)。
詩句申說其年華逝去頭髮變白的桑榆情懷,黃教授更想從余光中的詩文中揭示並解釋其死亡意識。然而,詩人健在時,他對此一直難以啟齒、動筆、難以敲鍵。敲打這種意識並不快樂,只有哀傷,除非把人生看得徹底通透,但是,又有多少現代莊子看到在生與死之間的那道牆是塊玻璃呢?
余光中壯年寫的散文號稱「余體」,<鬼雨>是一名篇,為其哀傷而讚歎者遍及各地。1963年12月,兒子出生後不久夭折,余光中把喪子之痛寫成<鬼雨>,他在上課時傷心之際,向年輕的學生講述莎士比亞的作品,並詠歎道:「哪怕你是金童玉女,是Anthony Perkins或者Sandar Dee,到時候也不免像煙囪掃帚一樣,去擁抱泥土。」 余教授好像是在運用心理分析學說,來剖析作家的思維:「莎士比亞最怕死,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詩,沒有一首不提到死,沒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
黃教授說余光中的武器是璀璨的五彩筆:他用紫色筆來寫詩,用金色筆來寫散文,用黑色筆來寫評論,用紅色筆來編輯文學作品,用藍色筆來翻譯。五色之中,金、紫最為輝煌。他上承中國文學傳統,旁採西洋藝術,於新詩、散文的貢獻,近於杜甫之博大與創新,有如韓潮蘇海的集成與開拓。他的散文創新風格,尤其是青壯年時期的大品如《逍遙遊》等卷篇章,氣魄雄奇,色彩燦麗,白話、文言、西化體交融,號稱「余體」。
他的詩從《舟子的悲歌》開始的一千多篇,大體上融匯傳統與現代、中國與西方,題材廣闊,情思深邃,風格屢變,技巧多姿,章法嚴謹,明朗而耐讀,他可戴中國現代詩的高貴桂冠而無愧。紫色有高貴尊崇的象征意涵,所以說他用紫色筆來寫詩。他說最要注意的是舉世晦澀難懂的現代後現代詩風橫行,而余老堅持明朗,為新詩保住尊嚴和榮譽,這一項貢獻是必須大書特書的。
余光中詩的風格陽剛與陰柔兼之,既欣賞王爾德的喜劇,又為悲劇性的梵谷深深觸動,作品中對死亡的縈回於懷和對生命的盎然禮贊並存。大師的逝世,令神州內外的全球華文世界,眾多余迷余粉莫不哀傷,莫不讚揚其非凡成就。
第三位主講嘉賓陶傑先生,是香港商業電台「光明頂」 節目主持人,《蘋果日報》專欄作家,有「香江才子」之稱。他認為余光中一生的創作,都在一個安定的環境寫成,不像杜甫、李白、蘇東坡那樣有顛沛流離的生活,他把余光中與盛唐杜甫相比較,時空不同,各自精彩,杜甫走遍中原,余光中卻走遍中港台,還遠赴歐美,所以詩歌的題材比杜詩還要多姿多彩,包羅萬有。
余詩總計一千多首,陶傑先生認為評論其優劣,沒有好壞之分,只有好(good)、更好(better)、最好(the best)。又談到余光中在1974年初到香港中文大學時,即受到香港左派的攻擊,報業界前輩羅孚,對余老的批判不遺餘力,學術界中人,不學無術的所謂「教授」 、「學者」也嫉妒余老的學養與詩作的成就,惡言中傷,余老可謂四面受敵,但他卻不置一言,以沉默回應,有「我自巍然不動」的氣魄與胸襟。
對余老在新詩的成就與影響,陶傑先生更景仰不已,認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而心嚮往焉。」 指出余老的舊學根底甚深,詩經、漢賦、唐詩、宋詞、古文,都讀得通透,且能活學活用,他認為要寫好新詩,不能沒有舊學的基礎,在句型句式上,固然可以借鏡舊詩,在意象、境界等方面,也可以變換時空,推陳出新,余老的詩作,做了最成功的示範。
他說余光中晚年雖盛名更甚,目睹中文沉淪,難掩失望憂傷之情。他進入大陸數十次,令他逐漸成為台灣政治又一風眼。台獨勢力的民進黨指他是「統派」 ;新左派包括李敖則指他政治投機。其實深悉余光中其人其文者,必知這兩者皆不是。余光中去大陸不是為了虛榮的掌聲,而是乘中共統戰的東風。
將他對中國語文文學的寶愛深入傳播,他並無躬身發表政治的諂論,沒有像陳映真叫共產黨快點統一台灣,他在大陸講中國文化,尤其針對文革之後那一片心靈廢墟,多次去來,主持演講,他的民國風采,華貴的國語,傾倒大陸眾生,為大陸讀者觀眾帶回一縷失落了的芳華。他耗盡女媧煉石的心力,無非為了修復故土的一片白日青天。
陶傑先生認為余光中本是當代應得諾貝爾文學獎第一華人之選,神情憂愁加劇,笑容遞減,當是想到來日無多,將來歷史的封印,難免有淺窄短視的蜚短流長的人為污點,余老一走果然。點擊網絡見得最多的無非是「鄉愁詩人」和「狼來了 」 這兩個狹隘名詞。所謂鄉愁的主題,僅是余老一生文學成就盛宴的其中一兩道菜,「鄉愁四韻」是一首自創民歌體的短詩,僅遊戲之詩餘末作,因為「兩岸統一」的政治騎劫而被放大宣傳。余光中的作品超越了他自己早年的鄉愁,尤其到了高雄,早已銜蓋普世的人性,乃至對全球化也盡了一份關懷。
聲情合一詠余詩
紀念會的下半場,由余老的徒子徒孫及東坡詩社副社長邱國光博士,分別朗誦他們最愛的一首余詩。先由李默朗誦<招魂的短笛>,木子朗誦<老來無情>,周華梅朗誦<珍珠項鏈>,鄭和平朗誦<等你,在雨中>,我朗誦<你不曾離去>,邱國光博士朗誦<沙田北望>。詩情融化在聲調中,余老的詩總與大家同在。
在這系列的朗誦中,只有我的那首<你不曾離去>不是余老的詩,而是我個人創作。朗誦歷時四十分鐘,大會結束前,由黃維樑教授、朱國能教授總結講評。黃教授指出<你不曾離去>具有深情與至誠,詩歌形式模仿到余老的章法,詩的前三章分別寫出余老生平最重要的三個空間:中國、香港、台灣。余老戲言「中國是母親,香港是情人,台灣是妻子」,他說這首詩融化了余老的香港心與兩岸情。
得到黃教授對拙作的讚賞,真是受寵若驚。其實我從來沒有讀過余老的詩作,就連流傳最廣的<鄉愁>亦不熟悉,當時被邀在紀念會上朗誦余詩,我欣然答應,於是在接下來的兩三天裡面,利用閒暇時間,從網絡上找到余老的詩選,認真細讀。他的詩歌題材之廣泛令我豁然開朗,讀過他讚美及懷念祖國的詩句,讀過他留戀及欣賞香港的風情,讀過他深愛及依眷的台灣感懷。
每一首,每一句,無不深深震撼著我,讀到<七夕>我哭了,讀到<母難日三題>我哭了,讀到描寫吐露港,八仙嶺的詩句,我又哭了,因為我也曾經在八仙嶺腳下居住五年,甚至現在也每周會經過吐露港最少四次。我忽然感覺到,原來在不同的時空裡,我與余老有著相同的情懷,他就在我身邊,我被他的詩情瞬間感染,於是,便提筆寫下了<你不曾離去>一詩。
黃教授還就周華梅朗誦的<珍珠項鏈>作了說明,這首詩是余老在與太太范我存的珍珠婚之際,為太太選購禮物珍珠項鏈時而作。後來此詩最大的迴響就是在於女性讀者,她們讀了此詩,會埋怨自己的丈夫不會像余老這樣為自己送上禮物,或是覺得禮物不夠貴重,說到這裡,引得聽眾哄堂而笑。
最後,由朱國能教授作總結,他引用了魯迅的名言:「有些人活著,但卻是死了,有些人雖然死了,但卻依然活著。」朱教授說,宏觀這個時代,世界各國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民族,人活在不同的時空,不管在哪個社會,有些人雖然活著,卻猶如行尸走肉,沒有生命的目標,更談不到生命的價值與意義,他們追求感官的刺激與享受,沒有是非觀念,不分黑白,沒有同情心與正義感,所以這些人等於是死了。
余光中雖然離開了人間,但他一生的耕耘,在文學創作,學術研究,文化教育等各方面,都有巨大的成就與貢獻,他精神不死,詩文不朽,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場刊精華片段
為了這次紀念活動更有意義,主辦單位特地出版了一本場刊,場刊從選稿到編輯出版由李默負責統籌,朱國能為顧問,陳沛健為主編。期間得到《亞洲周刊》及《明報月刊》的支持,把該兩刊物紀念余光中專輯的文章,授權轉載,使內容更見充實。全書五十二頁,封面是余光中畫像,觀其神韻,令人肅然起敬,封底為前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教授金嘉倫的作品「現代太極山水」,並引用了余老的詩句:
死亡,你不是一切,
你不是
因為最重要的不是
交什麼給墳墓,而是
交什麼給歷史
這本特刊的內容涵蓋學者、作家、教授以及余光中徒子徒孫的悼念詩文,謹節錄精華片段如下:
《頌光中》,作者:陳沛健
千載白雲空悠悠,
煙波浩渺惹鄉愁。
詩人已乘黃鶴去,
賦骨騷情萬世留。
《你不曾離去》,作者:王慈
誰說 你已離去
看 滾滾的長江水
看 巍巍的崑崙勢
看江南 如畫的水鄉
霏霏雪 正溫柔輕逸誰說 你已離去
看 吐露港的燈火
看 八仙嶺的逶迤
看 沙田蔥蘢的冬色
紫荊花 正繽紛瑰麗誰說你已離去
看 高雄港的燈塔
看 西子灣的長堤
看 廈門街的小長巷
你站在 闊葉樹蔭裡你不曾離去 不曾離去
日月星辰 春風秋雨
江河湖海 黃昏晨曦
永遠都在啊 都在
為你譜詩
—本篇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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