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永恆拔河的最後贏家
作者:邱立本《亞洲周刊》總編輯
散文是一切作家的身份證,詩是一切藝術的入場券。這是余光中的名句,也是他可以「左右開弓」的優勢。因為梁實秋曾戲言余光中可以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
他的《左手的繆思》是六十年代出版的散文集,寫出他對中國文字「再創造」的文學藍圖,要超越胡適「我手寫我口」的白話文,善用文言文古典的智慧,言簡意賅,又富於歷史與經典的底蘊,讓今天的靈感可以與韓愈、蘇東坡和李白連接,煥發古今融為一體的魅力。
他對中國古典用情之深,用功之勤,也滲透到字裡行間。《聽聽那冷雨》寫的是他在台北冷雨中對神州大地的懷念,在他近似意識流的文字中,不斷召喚中華經典的比喻典故,讓讀者恍如走進古典的幽暗隧道,讓文字燃燒著中華文化的火炬,照亮黑暗的萬古長夜。冷雨不僅下在台北,也下在他心中的江南,也下在中國近代史的痛苦篇章裡。
他召喚古今中外的文學精魂,讓中文可以更有彈性、更有密度,讓他可以搓扁、拉長、展示文字藝術上更多的可能性。他就是一個文學的「多妻主義者」,不斷在不同藝術的領域中吸取營養,不斷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提煉新的靈感。在與永恆拔河的過程中,他才是最後的贏家。
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
悼念余光中先生
作者:黃維樑(前香港中文大學、前台灣佛光大學教授)
1976年,余先生在遊覽倫敦西敏寺的詩人之隅後,在其遊記<不朽,是一堆頑石?>的末段寫道:「這世界,來時她送我兩件禮物,一件是肉身,一件是語文。走時,這兩件都要還她,一件,已被我用壞,連她自己也認不出來,另一件,我愈用愈好,還她時比領來時更新更活。」14日上午我即使飛赴高雄,照時間推算,也不可能見到詩翁最後一面,遑論認出來認不出來。〈當我死時〉的上半篇說:「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枕我的頭顱,白髮蓋黑土/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
詩神的孤獨與哀愁
祭悼余光中
作者:陶傑
余光中在在六七十年代,當然有政治立場,因為時代背景,正如屈原在二千多年前對楚懷王的忠誠,即是當時的愛國,毫不值得大驚小怪,雖然此一政治立場,動機是反極權,而政治終究是短暫的,文學是恆久的。《守夜人》收輯余光中作品自選,中詩英譯:《記憶像鐵軌一樣長》為不少讀者最初接觸余光中的作品。余光中的詩教和文學,撥開政治的不成比例的爭議,成就獨步三千年中國文學史,詩歌才曠處高於太白,情深處齊比工部,不但散文與莊子司馬遷並勝,而產量之豐,風格之變,又俱猶有過之。此一鐵論,出自研讀文學的我,有如行醫者可以論醫學,三百年後當知非虛,我自信有此資格,說此言誇張的,因為他們一不懂文學,二讀不夠詩,皆文科的外行。詩哲遠行,足音曠絕,大光寰中,星月輝永,光中光中,其無慨乎?亦其可傲乎?
不廢江河萬古流
敬悼恩師余光中教授
作者:朱國能(前台灣靜宜大學中文系教授)
恩師拿出了他最後出版的一本著作,是散文集《粉絲與知音》,並在封面內頁親筆簽名,還寫上日期,好難忘的記憶,誰想到這是師生的最後一面?
《粉絲與知音》是否有什麼弦外之音?這是恩師的最後一本散文集,他是否要預告世人,粉絲易得,知音難求?但從我1965年在台大中文系受教於恩師開始,我卻斷續地發現,恩師還有很多知音,像同班同學柯慶明、汪其楣,師大的陳慧樺、古添洪、余中生、李楚君(李默)等,都可說是知音。
五嶺逶迤騰細浪
作者:李默(香港作家,藝評人)
先生沉吟至今,心血織鑄錦羅。亂曰:有史以來,文學藝術,為何偏要被政治播弄?很多人都讀過、知道一些余光中,但知道/懂的成分有多少?我也很內疚,20年沒有拜見先生。過去十多年前,只是當看到他白髮瘦癯仍在朗誦自己的詩,頗覺心痛。
幽默妙語間歇從他的冷面下閃現;尤其為「 愛妻號船長」與「等你,在雨中」的表妹范我存,六十年鑚婚而沒有緋聞,堪稱一品完人。
以下為余光中從未發表的兩首遺作,原載於香港《明報月刊》2018年1月號。
《天問》
想當年母親生我(父親也有份)
那是流血的悲劇
母親的門戶大開大闔
父親手忙腳亂
哭聲驚動了鄰里
但雙親報我以笑聲
留下可笑的肚臍眼
見証這一幕悲喜劇
這一具衰頹的肉身
曾經歷兩次戰爭
南京大屠殺,重慶大轟炸
(我都有份)可以見証
東洋武士刀所誇的事情
父親和母親早已亡故
清明的墳頭,除夕的供案
不知他們的靈魂
去了何處?現在輪到我
來發問,來操心
有何處可去:吾妻去處
我也能去麼,她會在何處
等我呢,我能
在她的去處等她麼?
這問題,所有的神學家
宗教家,聖人和巫者
都被問過,星空之下
思想家也都問過自己
但此刻,是學者、科學家在問
此刻,余光中的靈魂
該安頓在何處:南北極
東西經,南北緯,何處可安頓
預言家可信麼,屈原、陶潛、李白
可信麼?人壽苦短,光年太長
有光年這件事麼,科學家在問
這件事,遲早有人來催租
不容你偏安於迷信或傳聞
以靈魂「一縷」之纖弱
擋得住身後,「五行」之不測麼?
(余幼珊註:寫於2017年)
《半世紀》
半世紀前誰不曾年輕
誰不曾,高談卡夫卡卡繆
排排坐在咖啡館
齊齊嗑嗑吃果果,誰不曾
在香煙與啤酒之間
引一句半句薩特,譯
一段半段漢明威,讀
一本半本川端康成
英美太普通了,日本太近
最好是歐陸流行的作家
譯名誰也拼不全,讀不準:
M. Rilke, García Lorca
Simone de Beauvoir
半世紀後再見面
場合是演說,決審,頒獎,接受榮譽學位,慶生
頭銜是專家,名家,權威,大師,國寶
稿費是五位數,臺幣,港幣,人民幣
髮色是由灰而白,髮觀是由稀而禿
病情是因人而異,對他人也說不清
話題則從內科到外科,醫生則西醫到中醫
你訴你的高血壓
他訴他的類風溼
我害我的青光眼
耳朵早該戴助聽器
牙齒又潔白又整齊,太可疑
集體的獨白,眾聲也不太喧嘩
逐一聽去,有誰能注意到底
抗不了地心的吸力
有的縮水,有的腰酸骨折
算了吧──還在講荒謬,孤絕
還內心掙扎,超現實,達達?
真離不了的,是醫院和藥瓶
結論是:「吾所以有大患者
為吾有身!」真相是:步步為營
絕對不能夠跌跤
一失足成終身
不,餘生之恨
(余幼珊註:寫於二一六○年摔傷前)
我謹以此文書寫對余老的景仰與緬懷,他的詩文早已融入天地萬物,且無處不在!他的風骨永遠光芒四射,且照遍五湖四海!
2018年1月28日
於香港 大埔林村
翠微齋
《本文完結》
你也可以看: